大了不好打機,拜年時貪得意,才在友人家中玩Monster Hunter,但拿怪獸開年的興趣還不及行來行去看風景,在人造的原始森林仰望星空。後來看日本製作組的特輯,他們曾到婆羅洲森林錄音,又在智利百內國家公園(Torres del Paine)考察生態,看見禿鷹在山頂的棲息地,「便明白在食物鏈上層的動物,都會住在人類難以觸及的地方」,啟發了場景設計。觀察恐防是錯的,獅子、老虎、海豚都是反例;我碰巧去年曾到百內公園,如進異域,倒明白遊戲創作人自覺得啟悟的心情。
百內公園在Patagonia之南,知道園內有條因路形如W而得名的 “W Trek”,共走五天,便一路南下。公園規定有導遊帶領才可起行,八月嚴寒,人跡罕至,可幸遇上澳洲人史葛與彼德,可組隊合請導遊。彼德不知從哪找來一張導遊列表,見其中一人名為Roberto Carlos,瞪大眼看著我,對了,都是球迷,便扮南美浮誇的足球旁述: “Roberto Carlos goal goal goal!”。就這個吧。卡路士傍晚來了,講解路線和準備。問他一周天氣如何,答得真有型: “It’s Patagonia.”
現代人渴望掌控大自然,能防天災固然好,但有時只是帶了傘而沒下雨,也會咒詛天氣預報,誓要消滅不測之風雲。如同台南城隍廟掛著「爾來了」,百內公園有自己的規則,天氣是個謎,入境後只能承受,無知生敬畏,心情或更近古代。出發時天陰陰,走了不久卡路士忽停下,指指雪地上的足跡說“Puma”,看,或許就在附近。三人不為美洲獅而來,但他這樣說自然惹人遐想。終於下雨,山路濕冷,午後抵達首天的Refugio--因直譯是Refuge,避難所,我一直幻想是簡陋的木屋,原來頗具規模,大堂有乒乓球桌,旁邊是餐廳和酒吧,淡季都已關閉,枱櫈全部叠高。房間仍局部開放,我們有營幕和睡袋不打算付錢入住,只想借用廚房那邊歇歇腳,算是有瓦遮頭。等了又等,職員不知從哪裡冒出,說暫時一個住客也沒有,可自便。黑板上寫著各種啤酒的價格,字體飛揚,應是上一個夏天留下來的,不難想見場面的熱鬧,此刻倒明淨,只有雨聲。見牆身掛著幾幅原住民的黑白照,問三人看過《閃靈》嗎?彼德笑說,肯定整晚聽見有人打乒乓球的聲音。一夜滴滴答答。不知是雨是雪。起來時天色明朗了些,一隻狐狸在不遠處散步。餘下幾天大雪,大自然只剩下黑與白,白是雪,黑是山與枯樹。誰知一轉彎便見湖面上詭異的藍,色彩天然,不爭氣只想到日本刨冰上那抹甜甜的人造色素。那就是冰川了,彷彿堅固,卻默默日夜流動。行了三天仍不見美洲獅,彼德拿卡路士開玩笑,看到地上什麼跡象,都學他語氣亂叫“Puma!”。有時不說話,唯有腳步聲、褲襠摩擦聲和風聲,在這漫漫純粹中,對面山頭傳來一聲爆炸。原來是小雪崩,大家呆看雪山一角墜下,揚起愈飄愈高的迷茫。
最後一夜風大,要拿鏟弄平雪地紮營,冷入心。旁邊無人看守的更亭旁貼有告示,首兩句寫著: “Do not ask about the weather. We are in Patagonia.” 應景得來還不小心押韻。晚飯後無處躲藏,便穿著所有衣物顫抖入睡。醒來看錶。十時。仍是晚上!平日還未睡,現已醒來,一整晚怎打發?再睡,每小時看錶,沒事做,為告示添補兩句打油詩:“The night is so much longer, as long as there are no computers.” 想起小丸子的詩人爺爺,東想西想,黎明始終不來。
友人曾說,他問學生為何沉迷打機,答案出人意表。悶?打發時間?逃避現實?能跟隊友並肩作戰?都不是。學生答:「因為責任。經營一個國家,不能怠慢」。那一往情深真感人。世界原是異域,打機猶如回家。遊戲世界往往完整、有目的、多勞多得,不如現實空蕩蕩又不勵志,自己彷彿可有可無。不由得想起小時最大成就,就是在不懂日文的情況下打爆了《聖鬥士星矢》RPG,最終救起雅典娜那刻,興奮之餘還有絲絲失落:這美麗世界,竟有盡頭。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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