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19, 2018

《積風三集》自序



有天忽想,現在竟在教書和寫書,只覺不可思議。小時候明明最想做職業足球員。

寫作跟踢職業足球,至少有一點相同: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們只記得美斯,忘記許多跟他一起在巴塞出身,卻老早離隊落腳乙組、丙組、甚至遠赴亞洲的隊友。每個年代都有那麼多想法出奇的人,抵住生活的艱難寫下了書,卻只有一個保險公司文員成了卡夫卡,其餘大多湮沒,一百年後,還是無人重提。是甚麼令許多人選擇寫作呢?在我而言,活在香港沒法不憤怒或沮喪,但觸發寫作卻往往因為曾被打動,可能是因微知著的敏感、不隨眾的擇善固執、從瑣事展現對美善的念茲在茲,或沉着、緩慢、含蓄,簡言之,就是這時代容易被忽略的特質。一旦希望溝通就得想方法,憑學識解釋感受,解釋不來就修訂直覺或反省標準,揣摩後常別有體會。寫時可能不自覺模仿感動過自己的文章,注定徒勞,唯偏差之中漸漸又聽見自己的聲音。

這又回到足球,那是許多感受的起點。小學時參加青訓,有機會到體育學院比賽已是天大盛事。本來一直由可口可樂贊助,誰知那年轉了公司,球衣已是粉紅色,心口還大字寫着「桃哈多盃」,醜得令人絕望,雖然開賽前每人真會得到一包桃哈多。那時全家捧場,都記住我因射失十二碼連累球隊輸波而痛哭。塵世間竟有像足球那麼動人的東西,就連自己在球場上的喜怒哀樂,都要靠模仿球星的舉手投足來表現,最初是山度士,不單看他所有比賽,眼見他赴歐前在旺角場被人掃斷腳,有空還到南華會看他復操,順道偷窺宿舍,幻想長大後就住在那裏,到時山度士已退休,還是少將的蔣世豪將會是我隊長--數年前得悉蔣世豪自殺離世,之後南華主動降班,都有無限感慨,唯一安慰是放工時偶見山度士在附近球場教少年踢波,總忍不住如大叔般隔着鐵絲網觀看。後來發現自己跑得慢,根本不適合中前場,加上學識欣賞轉方向長傳的優雅,模仿的變成利物浦的列納,再過幾年是沙比阿朗素,再過幾年,已到足球員的退休年齡,便成為現在這個自己了。

在報章寫文章將近十年,我知道愈寫愈久不等於愈寫愈好。自問寫作路上一直順利,偶爾得到讚許,既然懂得做的事情不多,便繼續寫,盡力寫好每一篇文章。我原初以為自己謙虛,後來發現不全是,偶然見人胡謅還是會氣結。慶幸能遇上同路人,如友人蘇珏和康廷。我先認識蘇珏。他讀設計,十年前跟我同是校內新老師,某天週會忽到台前拿咪說話,卻只一直站着。大家看着他,等待,他滿頭汗,不知是太緊張還是禮堂太熱,誰知一開口就是山洪暴發,仿佛怕人在句子間打岔,幾乎不留空隙,身體微微震動。內容我全忘了,但往後我總以這畫面來理解他,他對求學和做人都有這純粹,有時甚至是種近於偏執的蠻勁。之後因為他認識康廷,人很聰明,因他專攻康德,我們就辦了個讀書組,主要就是我們三人,沒多久停下,變成輪流介紹自己範疇的好東西,來往電郵的標題一直沿用「康德讀書組」。讀書組對我影響巨大,許多話依然深刻,如康廷曾說求學應戒似是而非:「至少要說有資格錯的話」。後來我在報紙寫文章,他說,文章雖然是我自己寫的,但每次讀到,都有「讀書組榮譽出品」的感覺,聽了覺得很鼓舞。近幾年三人不常見面,但一聚首往往是馬拉松,有次晚飯後意猶未盡,說不如到家中坐坐,誰知一談又是天光。康廷說,多像報紙上那些色情騙局啊,飯後到家中喝杯酒那樣,卻被困一夜,及後我們就用「色情騙局」來做代號。他倆的序言我都邊看邊笑,此書能用二人的話開始,太好了。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4月14日)

1 comment:

  1. 「至少要說有資格錯的話」
    https://en.wikipedia.org/wiki/Not_even_w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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