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14, 2018

屈原求長生?



漫畫家江記及製作隊伍正以屈原為題,創作動畫《離騷幻覺》。早前聽他介紹眾籌計劃,看了先導短片〈刺秦篇〉,那世界色彩如陰司紙鮮豔,設計富心思,長生不死的秦始皇只要把錄音帶放機內按掣回帶,傷口就能痊癒,回復青春。江記笑說,本想畫個屈原與楚懷王的男同志故事,誰知慢慢變成了科幻,機械人擁有屈原的記憶,希望尋找自己的靈魂。

屈原投水自盡,秦始皇才求長生,不是嗎?也有異說。哪種詮釋才正確,抑或所有解釋都受個人意欲和背景影響?都是大問題。改編尚較自由,歷代《楚辭》注家要在原文的空隙間穿插,發揮空間少得多。雖然如此,屈原還是一時給塑造成仁厚儒生,濟世為懷,一時又被設想成鍊丹術師,近乎古典科幻。這些字型比正文小三四倍的注解,總是充滿宏願。先回帶。漢代獨尊儒術之後,屈原地位不怎樣,班固即批評他「露才揚己」等等。《楚辭》最早注者王逸,為了幫屈原一把,硬把一個「經」字放在「離騷」之後,虛張聲勢比附儒家經典。但南方人本多光怪陸離,荒誕不經,屈原除了〈離騷〉和〈天問〉,〈遠遊〉也隱藏大量奇幻信息,寫他在人世間不得志,遠遊天際,在天上出現的就有王子喬等仙人,王逸怎辦?拿正文沒辦法,唯有在序言做手腳,藉屈原的一記回頭,說他「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仁義忠厚樣樣齊全。

到宋代,選定《四書》的大儒朱熹怎樣注解同一篇〈遠遊〉?就像不把《哈利波特》當兒童故事,而當魔法秘笈認真看待。朱熹晚年落難,在困頓中注《楚辭》,刻意不具名,通常只點撥幾句,唯在〈遠遊〉特別詳盡,序言開門見山說,文中仙人王子喬那大段對白,不是文藝創作:「苟能充之,實長生久視之要訣也」。朱熹覺得跟著文章修鍊會有實效,之後援引他曾化名注解的道教丹經,慢慢不講屈原,拉闊談論「修鍊之士」如何如何。清儒王夫之更進一步,注〈遠遊〉時在序言說:「所述遊仙之說,已盡學玄者之奧。」顯然對這秘笈十分滿意,全篇更以鉛汞等內丹術語作注,屈原周流四荒的過程,幾乎像修鍊時的神秘經驗,為屈原幻覺提供另類基礎。

要知道屈原的真相,沒法不經過詮釋,也不免把自己的東西投射到作品之中。屈原的愛國形像常有政治在後面推波助瀾,教科書說的浪漫主義原是硬套歐洲十八世期文藝概念,同性戀也到四十年代才有學者鼓吹。靠字面解最安全?那也是詮釋,而且舉〈遠遊〉為例,早就有人懷疑是漢人偽作,才會出現許多神仙方士之說,問題未必是文章內部能夠解決。且慢,屈原不是投河自盡嗎,怎會希望長生不死?詮釋最少要一致,欲求長生與自殺的矛盾仍要處理。〈遠遊〉有「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幾句,朱熹有感而發,說屈原看見天地無窮人生苦短的對比,「欲久生以俟之耳。」俟音自,即等待,等什麼?屈原據說受人誣陷,漸被楚懷王疏遠。但美好總要被見證,屈原對時間又特別敏感,在〈離騷〉既「恐年歲之不吾與」,日子無多,又「恐美人之遲暮」,自己將衰老枯萎。不能回帶,不能從頭來過,朱熹說他「欲久生以俟之」,似乎認為只要夠長命,一切都可等出來,不論那是明君、機會、還是美好將來。偏偏不行。屈原是悟得人生有限,幻滅了,精神上沒出路才投水自殺?自殺正是知道長生不可驟得,天地悠悠,愴然涕下?不知江記《離騷幻覺》會否觸及,期待早日看見那個鮮豔世界裡的搖滾屈原。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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