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移居海外,行前跟她說保重,她回覆:「本也想說保重,但記起向來你是最會保重的。自此要跟你學習,努力睡覺。」果然是朋友,知我向來對睡眠十分尊重,反之,她要兼顧的事情不少,思慮多,常失眠。於是送了她《傳燈錄》這小故事。
有人問慧海禪師如何用功,他說:「飢來喫飯,困來即眠。」這「困」即「睏」。那人又問,其他人如你這樣用功嗎?他答,不同。問:如何不同?他答,凡人「喫飯時不肯喫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校。所以不同也。」在這意義下,《叮噹》裡可在0.93秒入睡的大雄其實是得道高僧。人想要、想做的總是太多。樹熊日睡廿二小時,樹懶十八,貓平均只是十四已算勤奮,都很少掙扎於熊生意義、懶生意義和貓生意義的問題,沒有「咁辛苦為咩?」的感歎。人類多可憐,被逐出伊甸園後,用盡九牛二虎的氣力,才能減少一點人為與造作,走很遠很遠的路回歸「自然」--當然,長頸鹿每天只睡兩三小時,一定覺得人類太懶散。不須索計校這些道理說說容易,人的環境千差萬別,我就不敢想像我不知道的憂鬱或眼淚,能睡只因比較幸運。
我和睡覺的緣分,最初也是環境逼出來的。阿爸今日純如綿羊,從前卻很火爆,阿嫲總說他「牛精」,或單字一個「牛」,這形像化的描述早跟錄影機和18503一起式微,卻是那一代男人常見的特質,常覺得可以用萬子良來代表。阿爸自少學蔡李佛,脾氣來時不是說笑,也間接令我培養出獨有能力,每見勢色不對,有人說話開始大聲,便立即放下手上一切,匆匆上床睡覺,不睏也裝睡,只留下聽覺留意風吹草動。有時也來不及單眼提醒家姐,何況小時跟她常處於敵對狀態,多數自顧自逃走。
睡吧,睡覺就可以暫別世界,逃過危難,她多數聽不到呼召,結果給擲爛的玩具也遠比我多。阿爸發怒時愛作勢拿電話聽筒,說要送家姐去寄宿,打給「姑娘」。當然是作的,我四五歲已知道,因為撥電話的速度不對,他太急,插手指進號碼,一撥,未待圓圈格格格格完全褪回來,已撥另一號碼,因硬撥,電話發出刮刮刮的怪聲,家姐只顧哭,完全沒留意。但躺久了,只要情況稍為好轉,總是慢慢便軟綿綿,天昏地暗,醒來已是新的一天。
睡吧,睡覺就可以暫別世界,逃過危難,她多數聽不到呼召,結果給擲爛的玩具也遠比我多。阿爸發怒時愛作勢拿電話聽筒,說要送家姐去寄宿,打給「姑娘」。當然是作的,我四五歲已知道,因為撥電話的速度不對,他太急,插手指進號碼,一撥,未待圓圈格格格格完全褪回來,已撥另一號碼,因硬撥,電話發出刮刮刮的怪聲,家姐只顧哭,完全沒留意。但躺久了,只要情況稍為好轉,總是慢慢便軟綿綿,天昏地暗,醒來已是新的一天。
人在床上輾轉反側,須索計較,有兩句諺語歸納得很好,因他同時點明思慮往往多餘:「一夜生出千條計,明朝依舊賣豆腐。」此話載於清人筆記,人同此心,失眠豈止現代人問題。有些人焦慮生活太平庸,自己太無用,「明朝依舊」乍看像失敗,空想不做,原地踏步,未來全無變化,宿命大於一切。先不說賣豆腐也高貴,在香港幾多人連守住豆腐舖也艱難,千條計正是為了繼續開舖,問題是,沒有那東想西想,可能連那平庸的晚上也捱不過去。就算只是小小的決定,也沒旁人可代為判斷,不做一樣活得下去,而且許多時根本無人知曉,無人介意,各自不知壓住幾多計劃,同時以為其他人都渾渾噩噩,過得一日是一日,幾乎要開口駡人不長進。「你估我想㗎?」是對生活沒餘地的大控訴,人生不應是條單向的鋼線。
另一朋友不是失眠,而是想做的事情太多,每天睡得極少,積壓下來,情緒壞透。先前跟她在電郵零碎談過,有天剛下巴士竟偶然碰面,剛問了「最近點啊?」她便開始流淚,結果散步聊了一會。她在讀大學,什麼都想做,又想做得好,很累很累。她知道是自我期望太高,我說,自我期望太動聽,有部分純粹是自我也說不定,換個詞語,或可把自己鬆動出來,少做事,多睡覺。慚愧,我知道的就只是這些,她笑笑,便各走各路了。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7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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