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15, 2018

餐桌悲歌



有段日子,下午吃飯多數叫奶茶,偶爾叫茶走,伙記遞來,可能正跟同事聊天分了心,不止一次下了砂糖,才猛然記得那天叫的是茶走,徒勞地用鐵匙把未溶的糖拯救上來,他們卻早沉底融掉,無影無蹤。跟同事說,這樣下去,一定糖尿。

在熟悉的環境還好,一旦遠行,在餐桌遭遇不測的機會大大提高,猶如李小龍在《猛龍過江》因不懂外文胡亂點菜,迫不得已喝掉滿桌西湯。真正的文化衝擊總是肉體的,味蕾覺醒,因驚詫而瞳孔放大的一刻,才反襯出平日那套習焉不察卻根深蒂固的飲食習慣。去年在秘魯首都利馬住進了一家小旅館,首天起床,見大廳桌上已放好早餐,麵包旁是兩樽果醬,一樽藍色,一樽橙色。睡眼惺忪,掰開麵包,便塗那樽橙色果醬。一吃,辣的!什麼世界。回頭看樽蓋,原來有兩條辣椒。平素吃不得辣,還可惡地塗得那麼均勻,奮力多吃一口已是極限。跟在旁看報的店主還未熟落,不想他看見我浪費只咬了兩口的麵包,怎好呢?人急弱智生,想到另外那樽藍色的,看清楚是藍莓,不就可以塗上面,用甜來掩蓋辣?店主一定奇怪這亞洲人那麼喜歡吃果醬。再吃,本來只是辣,現在是噁心,繼續放碟上很不安樂,唯有趁店主不為意,到廚房快手把那又橙又藍的麵包丟到垃圾桶,連忙撕了抹手紙掩蓋屍體,才鬆一口氣。翌日,拿麵包塗藍果醬後,拿著橙的那樽把玩,若無其事跟店主說,你們真有趣,果醬是辣的,他應沒發現前一天的凶案,施施然說這是印加特產,樽蓋寫著的Aji Amarillo即 “Yellow pepper”,然後問:「你要試試?」

今年七月前往拉脫維亞,在芬蘭轉機,早上到埗,因等侯轉機的時間稍長,肚餓,又不想吃生冷東西,只好在不便宜的機場覓食。以前旅行,初段總是太過節儉,彷彿去旅行是為了儲錢甚或發達,到最後一天才發現還餘下那麼多人生可能只換一次的小國貨幣,覺得太像某種人生的隱喻,近年便對自己寬鬆了些,會買一公升以下的飲品,也不再因一次旅行而吃掉三十斤飽肚的香蕉。

但錢還是花得謹慎,夾芝士的硬包都放雪櫃,可以不理,倒看見一大鍋麥皮,最便宜了,但一碗也近五歐元,自己舀後付錢,因餓和貴,復仇一樣盛得滿滿。坐下,放進口,鹹的!恐怖極了。鹹爆谷只是小兒科,鹹麥皮難吃得多。看著那一大碗東西,應幻想他是甜的,抑或接受他是鹹的?再吃兩口,還有95%。這才親身體驗到那麼多外國人恐懼中式糖水,大概被Sweet Soup之譯所累。湯當然是鹹的,乾脆音譯Tong Shui,沒想像,沒比附,完全陌生或更易接受。再吃幾口。80%。旁邊買了麥皮的人似乎都吃得滿意,就當他是鹹粥吧。70%。不想浪費食物,吃剩太多也不好看。60%。早已不再餓。50%。遠方的飢民畫面。30%。小林尊上身。最後還是吃剩10%。再吃會嘔。

甲之肉糜,乙之砒霜。想起有晚在油麻地一間茶餐廳,看見鄰桌坐著兩位中年西人夫婦,一人叫了一碟咕嚕肉,重點是白飯來到時,都一下把飯覆到那兩碟很多汁的咕嚕肉旁,畫面非常震撼,應是受主菜與伴碟的想法影響。那刻覺得這樣油膩很易肚痛,也浪費了白飯之為白飯的精妙,似乎應提提他們,但想不到任何禮貌的方法,只好放棄,何況他們不也吃得津津有味。認識一位居港多年性格幽默的愛爾蘭人,很怕到酒樓吃中菜,問題卻不在食物,而在Lazy Susan。誰是Susan? 原來不是人,而是桌上的玻璃轉盤。他說從前不少女傭名叫Susan,轉盤就像偷懶不想來回捧餐的女傭,在英文乃得此名。他笑稱自己手腳慢,一見轉盤就緊張,轉轉轉,永遠夾不到想吃的餸菜,沒一次吃得飽,回家總是身心俱疲,可說另一種不為人知的餐桌悲歌。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8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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