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鄧樂滔 |
[郭梓祺按:去年中五中國文學作文考試,其中一題是〈抬起頭〉。兩位中學才從大陸來港的同學,恰巧都寫了自身經歷,都好看。]
〈抬起頭〉易嘉汶
我來自深圳,在深圳出生,在深圳長大,只是很小的時候,父親便把我的戶籍轉到了香港,於是在深圳無法參加需要「計劃生育証」的大型考試,又或者只是我媽懶得幫我辦証,總之,我最終被丟來了香港讀書,然而很不凑巧的是,我來香港的那幾年,正好是中港矛盾最嚴重的時候。
內地旅客來港大量掃貨,旅客在港的劣行等,將香港人的憤怒推到極點,挑了這個時間來香港,還是在廣東話不標準、一聽就知道我是內地人的情況下,我能活下來,也實屬不易。不過活著歸活著,頭卻是抬不起來了,「低頭垂眼你說什麼我不知道」是我來港後養成的第一個習慣。
我記得在學校期間,最高記錄是一天內被問了三次「你會不會也隨地大小便啊。」哎喲當時給我氣的,你說我要是一個激動就地給你表演一個怎麼辦,嚇不死你。有時候上通識課,一些將私人感情代入教學中的老師,在講內地問題上,簡直超乎我的想像,我當時都懷疑他是編的了。你可拉倒吧,我在內地生活了那麼多年,你說的情況我一個沒遇上。但這些也只是我的腦內風暴,不滿的話我都不敢說,更不敢去解釋什麼,因為所謂內地旅客的劣行也是真實的,被分類到這個群體中,我也很羞愧,那些行為,我也很討厭,所以那些嘲笑給我最大的影響,便是低頭不敢看人這一習慣罷了。
那麼抬起頭又是什麼時候呢,我不知道,大概是長大了些,心智成熟了些,又或是香港較內地開放的教育所致,雖然別人駡我後,我還是要回家洗個澡在床上躺好了才想起要怎樣駡回去,但至少,我有了解釋的意識。那個被你們所分類到一個群體中嘲諷的我,也厭惡這種行為。錯的是那些沒素質的人,和一概而論帶有偏見的人,我沒有做錯什麼事,不需要自卑,不需要低頭。
其實呢,這一生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事,比起低頭當沒聽到,我現在更會選擇解釋,並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請不要隨便定義「我」。能解釋得明白最好,不能的話,隨便,反正我又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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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頭〉王家禧
路,很長很長的路,有多長?我怎麼知道,但我猜是很長的,長得望不到盡頭。什麼路?人生路嘛我還是知道的,不過我只知道終點,沒去看過程,很過份嗎?我覺得還好吧,我一向都這樣。我還小的時候,也就是倒退個十來年,小區和學校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我不需要向前看,也沒有人要求我這麼做,可能大家都覺得,來日方長吧。
於是我繼續走,低著頭,看着脚下走。我長大一些了,住在以前的小區,去了以前學校的初中部,一樣的同學。於是我便可以繼續低著頭,盯著腳下,走得照樣平緩又通暢。只有一點,多年的好友打算海外留學,父母的安排,她似乎也沒什麼留戀或強烈的不滿,太令人費解了。
早在小學時,學校已經拓展國際高中部,按道理,我該是往那走的,這樣就是一樣的小區,一樣的學校,熟悉的同學了,這樣我就可以還低著頭,亦步步趨地往前走了。可我就是抽了不知哪門子的風,硬生生在康莊大道上拐了個彎,主動被動地,去了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了世外桃源般的小區,沒有了幾步路就能到達的學校,同學的性格與以前的不甚挨近。但我依舊妄想著繼續俯著頭,眼著腳下,於是我便繼續俯著頭走,眼著腳下。於是我扑了筋斗,安慰自己不過一時不察,轉眼,又一個筋斗。不得已地,時不時稍稍往上瞅一眼,不用抬頭,轉轉眼珠,看個大概就行了,至於再往前,遠一些的前方,眼不見為淨嘛。
但由不得我做主了,家裡人逼著我抬頭,用手推搡我走快些。想都別想,我向來都是低著頭,還不是相安無事,這已經是生存之道了。別人若問我:前方風景如何?我便十分肯定地瞎編,自己也分不清楚說得什麼,分明知道行不通,一段時間裡卻催眠得連自己都信了。
身邊的人也開始講了,同我說他們的前方,有龐然巨獸,也有緣水青山,我呢?我說不出之前瞎扯的鬼話了,因為和親眼所見相比,顯得虛空。我看見自己終於走到另一條岔口,有兩條路,一條是我曾經熟悉的康莊大道,不知為何再看卻顯得有些狹窄,一條卻是霧裡行船,廣垠無邊,令人心頭微震。
到了選擇的時候了。曾經一時的衝動讓我莫名地拐彎,而現在的選擇卻無比清晰。
請抬起頭看前方;我對自己說。
請抬起頭。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八年九月二日 「同場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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