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1, 2018

共產主義鴨



港督葛量洪在回憶錄有這樣一段:冷戰期間,韓戰爆發,美國和聯合國對中國禁運,並確保中國貨不經香港外流。問題出在臘鴨。鴨在港孵化和長大,但鴨蛋來自大陸,一時不知怎辦。葛量洪的問題很幽默:那是共產主義鴨,還是忠誠的英國鴨?結果,鴨孵化時要有檢察員在鴨腳上蓋印,長大後另加記號,才可宰殺曬乾,變成臘鴨運往美國。

沒料到旅行會遇上冷戰餘波。那晚在聖彼得堡閒逛,巴士站貼著大海報,俄文看不懂,但鬍鬚佬很面善,不是寇比力克?原來走入幾步,昏暗的拱廊後別有洞天,立著一座叫Abpopa的舊式戲院,正做寇比力克回顧展,原裝對白配俄文字幕,忽想能跟俄人同看神采飛揚的冷戰黑色喜劇《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也有趣,幸好頭三行還有空位。

此前幾日曾問一位俄女子,年青人還看塔可夫斯基嗎?她笑說,深受文青歡迎,看不懂又再看,每次回顧都爆滿。那晚看戲也類近,文青佔多數,開場前有影評人上台簡介,除了 “Kubrick”我只聽懂 “Peter Sellers”,大概在說他在戲中一人分演三角的壯舉?俄羅斯天熱的時間短,室內沒冷氣很正常,但人多,通風差,大家流著汗邊聽邊拿小冊子搧涼,有的一直搧到散場。

電影說,美帝亡共之心不死,口裡總是 “Commie” 的美國狂人將軍,深信食水加氟是蘇聯陰謀,有天擅自下令戰機把核彈投到蘇聯,取消行動的密碼只他知道。溫文的總統嚇呆了,急召蘇聯大使到心戰室,欲與蘇聯總理商討對策,這才知道蘇聯剛研發了叮當法寶般的「末日機器」,若受核襲會自動還擊,威力足以摧毀地球。

電影不時嘲諷美國,幾個部長不在越南、老撾就在墨西哥。但觀眾笑得最大聲都是取笑蘇聯時,如美國總統叫蘇聯大使致電領導人,告訴他美國正來襲擊,大使在電話跟他用俄文說了幾句,便尷尬跟美國總統說:「小心,我想他醉了。」大家都樂於拿這刻版民族印象自嘲。蘇聯大使解釋,研發「末日機器」是為減輕核競賽軍費,人民更想要尼龍和洗衣機。但何不及早公告天下?大使說:「下周公布了,領導人最愛驚喜。」眾大笑。

《奇愛博士》在風起雲湧的六四年公映。古巴導彈危機過了沒多久,電影本來在六三年底首映,但原訂那天甘乃廸遇刺身亡,考慮到大眾情緒,才押後和更改部分對白。另一邊廂,赫魯曉夫同年下台,史達林路線有回歸之勢。《奇愛博士》看似狂想,卻處處取材現實,也反過來影響現實。在美蘇同守 “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簡稱MAD,名符其實)的前提下,因意外促使人類滅亡不無可能,電影出來後,美國即改良制度免得橋段在現實重演。攝製隊在格陵蘭高空拍攝時,意外拍得美軍秘密基地,一度被懷疑是蘇聯間諜,戲裡戲外同樣荒誕。

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在新作《廿一世紀的廿一堂課》說到民族主義在各地捲土重來時有這觀察:拜冷戰所賜,民族主義才在歷史裡一度消減,全人類滅亡的危機,逼使大家從全球格局想問題。甘乃廸死後接任總統的莊臣,六四年在新一屆總統選舉的電視宣傳 “Daisy advertisement” 以小女孩和與末日倒數作對比,旁白說: “We must either love each other, or we must die.” 果真是奇怪的愛。

《奇愛博士》最後在爆炸影像中輕奏的We Will Meet Again,本是英國人選作他朝因核彈避難地底時解悶的歌曲,竟預示了今日形勢:從前承諾已變了樣,愛意那可強,美俄又因特朗普與普京,在核武賽道一再遇上。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9月1日)

圖:作者攝。 "We Will Meet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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