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吊揈》劇照 |
早前網上見此圖:「學生時代,你收過最感人的紙條是什麼?」旁邊一行英文字:「AACAB CDACB BACCA」。最枯燥的最動人,串起來沒意思的英文字,卻最能解救燃眉之急。
中學後讀大學,大學後又回中學,一教十年多,像沒怎樣離開過,雖然身分和時代都變了。早前有晚無聊,到舊日中學(我從來說不出「母校」)網站一看,發現有位教我的老師年將六十仍未退休,覺得難以想像:他初出道,中學禁止的怕且還是金庸小說,不知世風日下了幾多回,才下到人人斷髮紋身的今日。
友人有天問我,學生知不知道某單大陸新聞。我說,以前常埋怨報章和大台影響力太大,「總之報紙寫乜我就信乜,電視做乜我就睇乜」,周一至五是「笑聲笑聲,滿載溫馨」(現在聽到音樂仍打冷震),周日就是「We are the奬門人」(這樣的音準竟可填詞),帝力於我何有哉。今日恰恰相反,化整為零,學生很分散,每件事只有五分一人知道,甚少公因數,連劉德華「明日大嶼」的片段也有人沒聽過,許多東西都要從頭說起。他好奇,學生平日做什麼?我說,全民打機是事實,但有些只是上網hea,因為不想出街。不過每隔一段日子,又總有人突然想通,要做些事,找點興趣或目標,就算最後做不成想像的那個自己,也至少離開了原地。倒常覺得學生無辜,社會複雜了,更多互相監視,以前好像沒那麼高和多的要求,不學壞就可以。
曾問學生為何要上學,一個答:「為了受氣的日子慢一點來。」真老實。對什麼最有希望?一個答:「對打機最有希望,不論玩什麼RPG,主人公死了都可復活。」哈哈。最近港台「獅子山下」系列中黄瑋納導演的《那日上午》,就很能道出中學生活的抑壓,總有許多人生病戴口罩,學生老師各有各心煩,露出水面的一角下都藏著冰山,到爆發了,才知道那原來是火山。但平日礙於時空限制、永不足夠的耐性與敏感,溝通總如猜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無法或無謂突破那條相安無事一切如常的界線,望窗的望窗,樓梯轉角哭泣的背影繼續哭泣。
相映成趣的是李駿碩編導的《吊吊揈》,同樣以高中生為題,片長半小時,是近兩三年看過最有靈光的短片,自由奔放,賞心悅目。內容關於一班學生性慾的萌動與釋放,難得那反叛非由怨恨或憤怒驅使,校長、訓導主任或老師不是奸角,而是根本從無現身——要打倒他們也嫌多餘,太當一回事了,真正的輕蔑不是看不起,是看不見。於是,那就個學生自為的世界,時代不在當下,而是A Level與DSE交界的二零一二年,還有「預科生」這個可堪憑弔的身分,雖不擁抱考試,卻不賤視知識,其中一男孩雅好中國古典文化,會離奇地在無人的隧道用粵曲賣唱,全片也以一道道中英數社科健的高考試題作支柱,再用極高速的對白使之顯得有點滑稽,營造喘不過氣的節奏,配合風格化的畫面和音樂,嘭嘭嘭嘭,充滿力量。那群中學生要反抗的甚至不是人,不是「教育制度」,而是更無形但也更普遍的限制,像慾望、同學之間的比較忌恨、人的膽怯虛偽。片中有同性戀情節,卻沒當議題標舉出來,人人充滿魅力,性別流動自如,放心讓潛意識甚或無意識走出來,搗蛋的搗蛋,發夢的發夢,連犯規都特別充滿快感——《吊吊揈》的男孩為減壓會在圖書館偷走一本又一本金庸,《那日上午》的女孩則在書店用塗改液破壞新書,二人看來規行矩步,卻同屬芸芸學生裡以點點怪癖向世界報復的越界小眾。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8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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