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兒歌常有神來之筆。任你作個比喻,美夢可以像什麼?《IQ博士》主題曲說,「美夢如炸彈」,並且「開心的轟炸」,乍聽矛盾,明明炸彈和轟炸不是好東西,但用在《IQ博士》那個有點不講理的世界,這相反相成卻天衣無縫。
想深一層,美夢而帶摧毀性,甚或足以致命者,不就是《牡丹亭》?大家閨秀杜麗娘在森嚴規管下,莫說不能四處走,連家中有個後花園,也到十幾歲才偶然得知,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恰巧剛讀〈關雎〉情思騷動,倦了回房睡覺,便夢見男人持柳枝而來,推讓一輪,終而雲雨交歡,真箇是「陌生人,怎麼走進內心,製造這次興奮」。醒來才知一場春夢。常人大概會說:「發夢啫。」但不,湯顯祖在〈題辭〉說「夢中之情,何必非真」,杜麗娘一往情深,委身於夢,念念不忘,翌日再到園中主動尋夢續夢,留在後花園,可惜夢已一去無踪。
在初段介紹男主角柳夢梅的〈言懷〉,我們已知柳先生也曾夢見杜麗娘,有趣的是夢的細節並不相同,他的夢強調在梅花樹下,所以才改名叫「夢梅」。杜麗娘遊園時細數園中植物,有杜鵑、有荼蘼、有牡丹,偏偏沒梅樹,夢中也沒有,到〈尋夢〉才赫然發現園中那棵大梅樹,並因尋不得夢中人,開始想到死,覺得若能葬身梅樹下也不錯。她是怎死的?為夢抑鬱而死,以身殉夢。那夢為何重要?可能是在禮教束縛、又對流光易逝特別敏感的情況下,唯有情慾最不辜負青春。若無悅己者,在最美好的時刻畫了自畫像,也只能對空氣說:「寄誰呵?」
最近讀了另一個一夢而亡的故事,出自《呂氏春秋》。主角名叫賓卑聚,有晚夢見一壯男,衣飾講究,白帽紅纓黑劍鞘,走過來無端叱駡自己,還在臉上吐口水,「為何突然襲擊我,來進入我悶透夢窩,激起一股震撼。」嚇醒了,才知一場噩夢,王菲變成羅家英。常人大概會說:「發夢啫。」但不,這故事出自書中〈離俗篇〉,主角自然不尋常。跟杜麗娘一樣,夢的內容說不上奇怪,賓卑聚醒來對夢做什麼,如何委身,為之賦予現實意義才是特點。他不單悶悶不樂坐了一整晚,翌日還跟一位好友說:「吾少好勇,年六十而無所挫辱。」誓要找那壯男出來,找不到即為此而死。故事的高潮是:為尋夢中人復仇,賓卑聚和那好友在大街等待,等了三日還不見,自殺死了。
《呂氏春秋》作者末了有兩句按語,說賓卑聚至少在「不辱」這點可算無以復加,沒怪他輕生,沒笑他無聊,不是「美夢如炸彈」,卻不失為高貴的噩夢,讓他發現什麼比生命重要,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人。但讀時不禁想,故事表面說的雖是不辱,潛藏的主題卻是友誼。文中對那位好朋友並無任何描述,沒寫他怎反應,但設身處地又會如何?凡人應會覺得賓卑聚玻璃心,能忍住笑已難得,何況要聽他形容疑犯方便點相,一起在街上白等?物以類聚,離俗的人有離俗的朋友也很合理,他聽了賓卑聚訴苦,守株待兔般等待那個不存於世的壯男,可能知道勸止無用,賓卑聚的人生意義唯在尋夢,不願好友孤身上路,只好默默成全跟他圓夢。
上述兩夢一喜一悲,同以殉夢作結。如在新聞出現,單是想想網民留言已不得了,白痴,對不住父母,敗壞社會風氣等等等等。但文藝世界跟現實隔著安全距離,沒實利,不逼切,比較單純地讓人找尋意義,尤其這種不寫實的作品,「怪」被容許,甚至歌頌,教人暫時離俗,用別的角度看人看世界,是個可安心發夢的好地方。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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