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3, 2019

喜劇之王


《功夫》後的周星馳電影已經沒看,《新喜劇之王》即將上演,會進場的機會仍近乎零,瞄了瞄預告,倒有點他往昔那種低處未算低的味道,你以為可以奚落我嗎,我偏偏覺得皇恩浩蕩,像《武狀元蘇乞兒》裡被迫吃狗飯時興奮說「有條肉絲係度添哩」。

潮流興十年對照,新舊兩部《喜劇之王》一晃二十年。那是一九九九,會考前的農曆新年假期,下午跟三個同學到了新浦崗麗斯戲院,仍用木顏色筆畫戲票,分樓座和堂座。完場時雖有「我叫Pierre,法國名嚟」和「財拳都唔識讀過書未啊你?」等對白可拿走傍身,無限回帶,但劇情實在牽強,經過勉勉強強的《算死草》和《行運一條龍》,大家都覺得他已無法回復昔日神彩,那黯然,跟電影海報裡的日落暗合。記得之後只想去籃球場跟隊出一身汗,但新年球場無人,唯有對著空蕩蕩的球場,很不暢快。後來有同學謠傳周星馳本想把這電影拍成悲劇,卻給電影公司阻止,沒法查證,看來純屬胡謅。多年後才知道,八二年真有一套令人傷感的《喜劇之王》,就是馬田史高西斯的The King of Comedy

史高西斯的《喜劇之王》令我印象深刻,因初看時有一幕狠狠看錯了,也因看錯才發現劇本和剪接的威力。主角胡拔由羅拔廸尼路飾演,是個渴望成名的諧星,一身西裝加紅領帶,待在錄影廠外死纏著當紅電視Talk Show主持謝利,希望得到賞識,自吹自擂。謝利受慣滋擾,兩下打發胡拔,胡拔想請他吃飯,不果。鏡頭一轉,時移勢易,謝利已在餐廳感激胡拔賞面吃飯,懇求他上節目,胡拔不斷推搪。

看時想,真妙,一個乾淨剪接便跳到未來,道盡演藝行業的變幻無常,潮起潮落都在彈指之間。心中才冒起讚歎,又一個剪接,胡拔在家中跟空氣練習拒絕謝利的對白,意氣風發,咦,不是同一套西裝和紅領帶?原來仍是同一晚上!剛才自作聰明的解讀是錯的,那幕的跳接不在今昔,而在真幻,純屬胡拔回家後自戀自憐的幻想,也是全套電影和胡拔人生的基調,白日夢跟真實一樣真實。

接下來,觀眾就圍觀厚臉皮的他不斷失敗受奚落,硬要逼人令他無地自容。幻想成了胡拔最後的堡壘,一切冤屈可得昭雪補償。因這癡迷,他最終成功了,以王者身分上謝利的節目講笑話,受歡呼——這是真的,只是用上常人無法想像的方法,別人笑我太瘋癲,坐監收場。不要緊,結局說他假釋後終於名成利就,但順從電影真幻相間的邏輯,這「成功」未免太可疑了,反差之大,竟像王夫之在《薑齋詩話》說的「以樂景寫哀」,令這齣喜劇更加低沉壓抑。

周星馳的《喜劇之王》取了相同名字,但尹天仇並不以諧星自任,「喜劇之王」與其當反諷,毋寧是形容電影外的那個周星馳,在最高看最低,少了天真,多了自覺,總帶感傷。但說喜劇之王怎能不提差利卓別靈。一九五二年他自編自導自演《舞台春秋》(Limelight),那年他六十三歲,有一段找來同樣英雄垂暮的基頓(Buster Keaton)同台合作,以演藝為題,名為喜劇,卻用哀愁貫穿,可算查利版「喜劇之王」。白髮的差利飾演年老的過氣諧星,希望東山再起,發過兩個噩夢:第一個,出場落力演出時台下充滿笑聲,謝幕才發現觀眾席空無一人,嚇醒了。第二個夢更恐怖,因發生在現實,年青未婚妻恐怕他復出失敗,意志消沉,事先安排臨記在場扮演觀眾,誇張地笑,差利雖在台上演喜劇,卻成了唯一觀眾,看不穿台下的人都在演戲,同樣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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