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24, 2019

教育不是賣保險——訪潘宇軒



潘宇軒是與我在同一所高中教書的舊同事,那時他教通識和倫理,很快就知道這是個有趣的人。他對性別研究有興趣,桌上放滿各式避孕套,讓答對性教育問題的同學拿走,玩也好,用也好,起碼不陌生。記得有次問他下一堂講什麼,他笑說:「冇呀都係講吓咸濕嘢」。和他相處,才發覺批判可以用最溫柔的方式出現,常後退一步問問題,延遲判斷,詐傻般說「唔知呀係咪咁呢?」疑問裡總有許多提醒。

他後來去了中大教育學院跟蔡寶瓊老師讀碩士和博士,先前吃飯,才知他正在教育大學教香港教育政策和歷史,聽他說起些研究資料,很動聽。在最近這段教育界不斷「爆煲」的日子,有多點歷史的眼光、別的角度看教育也重要,於是約他再詳談,跟他說:教育政策看來太枯燥,還是聽你講有趣些。他說:「吓咁都得?」

用outcome來管治

郭:近日教育界「爆煲」,你的研究有否給你什麼啟示?

潘:我想到較近的歷史。這波教改雖始自八十年代,但九七後推行得很急,對教育生態造成不少破壞。用我自己做例子,九三年入行,教一間band 5中學,我讀宗教出身,但因為是「閒科」也要兼教別的,先是代課,也不肯定自己是否真要教書,條件一般又沒教育文憑,但有件事現在跟學生說他們也不敢相信,可反映整個行業的形勢。面試時,校長匆匆看了兩眼那張我手寫的履歷,只說:「如請了你,不會中途走的對嗎?」

郭:是八九後的移民潮?

潘:對,而且那時經濟也向好,記得有些老師入行幾個月就走了,很易入行,從學校角度則很難請人。單是這點,現在中小學那些「捽數」已不可能,你捽我就走。

郭:即那時教師的人工不算吃香?

潘:應說教師起薪點高,但教幾年好快會給其他行業追過,教書的好處是穩定,雖然經濟差也試過減新人的起薪點,二千年入行的,就算跟我同學歷也少了五千元。

教改下的學校現象,例如更重視催谷成績、或外評時要做好多文件,都源於商業的一套衡量方法,用賣保險就最容易理解。放權是真的,教育局管少了細節,不會要求學校每步怎樣走,但你要交單,每月很多單就是皇帝,用outcome來管治,也是現時許多老師覺得最辛苦的東西,因為背後的規則好像大眾接受,「既公平,又給你自由怎去做」,但追逐outcome便犧牲了好些教育價值。而且這種自由或靈活,又變成了另外的不公,舉「靈活運用津貼」為例,我做第二間學校,學校就將撥款分拆請許多TA(教學助理),難讓新人安心發展。

記得我在第一間學校,前輩對我們這些新人很平等,有事會商量,會問你。這詢問是尊重,因感覺自己可說不,當時習以為常,也不覺得這氣氛有什麼珍貴,而且還未要「捽數」,有些老師就算未必有很高的教育理想,至少有個安心環境讓他對細路。沒心工作的人固然有,但整體上讓大部份有心人有空間做教育,會比起有心沒心你也不信任他、只要他交數好得多。可惜後來入行的年輕一輩面對不穩定的前景,較難發展出健康的自信,大膽摸索非傳統的教育方法。看到面臨殺校、或有限時的「短命學校」那些沒交數壓力的老師反而有空間作新嘗試,就可理解職業的不穩定怎樣扼殺大家發揮潛能了。注定執笠才有空間,實在荒謬。我感受到不少TA的戰戰兢兢和不忿,最誇張時,香港請TA三個月約的也有,怎say no?

因為出生率下降,0203年小學開始殺校,中學也開始緊張,因六年後就到了,就算不殺校也怕縮班,區內學童人口有數得計,如果學校知道自己是尾一尾二,便清楚明年不是你縮就是我縮,形成惡性競爭。我曾在其中一間學校,見過一個很高級的同事,因知道旁邊的學校出事見報而很開心,邊說邊笑。我當時心裡就不舒服。

郭:近日學校爆煲的報導也類近,隱約有種「嗱,睇住邊間又爆」的氣氛,不太健康。

潘:對。雖可說多餘,但我覺得有些做教育的人始終對這行業有想像,覺得應跟其他行業不同。生存是每行必要的,為生存而做些制度上的事我想多數人也接受,而且制度也可以有用,我只是接受不到整間學校每日努力但不知為了什麼。我會想如有老師在學校受壓迫,不應只視為個人問題,如果說有份工你覺得不適合,要不離開,因去做洗碗也是這樣......

郭:那分別是什麼?

潘:我應是接受不到在這行做政策和管理的人,都會把目標當是跑數。壓迫許多時來自一層一層的控制,令老師難有自主,如怎樣教,分配幾多時間去做哪些工作。

郭:為何唯獨在教育這才不合理?

潘:也不是唯獨教育。有些行業有長遠的社會價值,如公營醫療。我記得應是2010年左右,產房逼爆,有護士打上電台哭訴,讀書時教她們在產房不單是讓BB出來、死不去就完成工作,還要跟媽媽傾幾句,安慰好,鼓勵好,但現實卻令她做不到。這些東西政策上沒標明,但行業甚至社會都覺得是重要價值。其實賣拉麵的也不可隨便,但我想可能教書是直接對人吧,那服務跟食拉麵還是有點分別。

若我遲十年入行

郭:要向納稅人交待的想法又怎樣?

潘:問責是對的,因是公帑,而且這公共事業在影響下一代。問責和指標化當然不單在香港發生,大概是戴卓爾和列根年代開始的世界潮流。曾榮光教授分析教改的理念跟英國新自由主義模式一脈相承,政府卸下「服務提供者」的責任,只擔起「監管者」角色,近日林老師自殺,家人指教育局躲在辦學團體後面大概就是感到這問題,才會說「校本機制根本就係畀教育局推卸責任的藉口」。教育當局不認為自己有責任直接處理,只說會向辦學團體跟進。這種把服務及其責任外判的流弊,無論在教育社福、抑或清潔保安服務上都愈來愈清楚,或許是時候再次思考政府在公共服務的角色。

指標化可舉香港的中小學的「四範疇廿三指標」為例,將東西量化,問責起來就有證有據,指標理論上甚至經過行內諮詢。但有時老師告訴你有情緒病,或做到好辛苦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重點不只是辛苦,因為好多行都辛苦,雖然也值得問為何行行都這樣辛苦。更重要是那辛苦有沒有意思,這是人的基本追求。如說不過搵啖食,我有時也天真地相信,因為行業的生態不鼓勵你去搵意義,便唯有退一步實際地搵啖食。我想我只要遲十年入行,對教育的想法也很不同。

我知道很多教書的舊同事都有情緒病,長期看醫生,應付了自己的困難,還有幾多氣力去做對人的工作?知道其中一位因抑鬱症,八月賠了三個月人工給學校立即走,既擔心公開試成績,也不認同學校的政治取向,因她覺得要爭取民主自由。是做這行的人特別脆弱?還是行業令他們發揮變差?

郭:教改最熾熱時跟現在有何分別?

潘:質地無甚分別,不過幅度細了,而且行內人有些也適應了做法,比起所有人都在改變中,影響的面就沒那麼大。如果現在才入行,對教改的感覺會很不同,因那已是given,認為這行就是這樣的,不論是否合理,或對社會的將來是否有益。能適應是否就無問題呢?指標化我想學校和老師或可適應,但老師不是拿著螺絲批、鎚和木板工作,而是拿著細路,可怕的是香港從幼稚園就預備細路去適應。

我曾跟兩批教大的學生做個小活動,一批是三年級的未來教師,一批是PGDE(教育文憑),做了兩三年再讀書,多是Assisant Teacher。給他們看了些香港教育發展史,問他們最想在哪年代做老師。兩批答案就不相同,PGDE那批多選九十年代,未工作的同學則選這十年,比較相信現代老師須因應社會而變化,講求多方合作等等。

沒錯,小學BCATCA變種)現在會給學校選擇全級考還是抽樣考,好像挺民主。但學校和辦學團體會考慮,如不全級考,是否對學生沒信心,自認輸給人,家長也不歡迎?受家長歡迎成了教育政策下的重要一環,扮給家長有選擇,政府是中立的,不直接管理,只將數字擺出來,家長怎選是他的權利。

扮給家長有選擇

郭:給家長選擇你覺得合不合理?假設知道子女特質,也未必要選最好成績的學校。

潘:用這種方式說出來就好合理。前提是當教育是product

郭:不一定,也可當是服務。

潘:家長大都沒選擇不求分數的自由或條件吧。現在的確多了家長選happy school,大多不太擔心子女在香港能否升讀大學。有這選擇當然好,好過一起癲,由小一起就看著DSE、甚至是神科,十幾年就這樣斷送。

但背後的假設是,家長需要什麼,你就生產什麼,學校轉型去生產受市場歡迎的服務,這牽涉家長是否真有得選。家長的矛盾是既關心子女的全人發展,又擔心他們的前途,因為學歷仍然是重要的入場券。現實是大學也當自己是人力提供機構,不為培養有獨立判斷的人才,所以不難理解商界在教改有那麼大的影響力,表表者當然是梁錦松那種思維。

王永平做教統局長時,曾在商會晚宴說,現在優秀的畢業生仍然是十分優秀,叫商界不用擔心,言下之意是大學教育普及了,有些學生不濟,但我印象深是他有一句說將會「確保下一輪產品的質素有所提高」。教育的確有為社會提供人才的功能,但回到剛才的問題:家長有沒有選擇呢?如果他們的子女不過是人力市場的產品,家長也不是教育市場的最終用家,受制於市場的力量,其實並無議價能力,很難說子女經過happy school,有某些良好特質,又有人文關懷,所以商家應該請。然則家長的選擇是什麼意思?他們感受到這自由嗎?你可跟他們說,子女將來掃街洗碗一樣可以,但香港的社會結構,掃街洗碗不受尊重又沒保障。

郭:這種不當商品不量化的理想比較高遠,在現實層面可怎樣周旋?現時完全倒向商業式的考量。

潘:這是兩個問題。教育應是不同社會目標的協商,你說得對,現在的確傾斜到一邊去。嚴重的是那種outcome為本的方法正鉅細無遺地引導學校和教師每個行為,無法真正自主。何玉芬訪問過一些老師,說以前教了書便偷時間來關心學生,但教改下形容自己好變得cheap,像在利用自己的魅力說服學生做操練,考好公開試。

目標外還有方法,假設定了一個人本或人文的合理目標,卻仍用這些鉅細無遺的方法來量度他,問題一樣出現。指標從來有,但我想我畢業時還沒那麼重,才有空間古靈精怪一點。

決策者走去問責

郭:現在似乎不是靠人本和人文那邊去抗衡,只不過大家眼見香港教育在自爆,知道出事。

潘:但對於用政策角度來想的人,這些也不是問題,不會覺得需要變。政府不是說了解就說督促,自己沒直接承擔責任。立法會有一個沒約束力的動議檢視校本管理,也沒通過。

最近有兩種要求改革校內管治的方向,一是教育局應管多些,不能讓校長自把自為,壞處是那不代表可解決權力不受制衡的問題,而且政府也未必願意接手;二是民主化的取向,實踐82年國際顧問團的建議,設立教師公會,像大律師公會或醫委會等專業議會,有法定地位,可定立行業的準則和資格,處理投訴,校長也是行業會員,受約束。但對政府來說這當然最敏感,教育能影響下一代思想,不會希望教師有那麼高的專業自主。現在的專業操守議會由特首委任,只是諮詢組織,教師資格則由常任秘書長批准,雖還未有不知為何而不獲資格的情況,但會否出現呢?有人也擔心,等於對逃犯條例的憂慮,就算政治原因,也可找別的原因代替。從社會角度就要問,是否正因為有這些憂心才更要爭取專業自主。

郭:歸納一下,你從教中學到現在這樣研究教育,想法有什麼改變嗎?

潘:教中學是跟人相處的開心,有長時間看著學生不同階段的發展。但假設那是官津一個perm位(常額教席),制度會令人不想離開,人工高,又穩定,不是不好,但可能自己性格反叛,想對抗這感覺。走去讀書是希望沉澱自己,研究則可滿足好奇心。現時在教大,又常想應怎樣教得有意義,困難是想了解在座的人,但時間不夠,有時唯有將功課講到好似好難,學生驚,就逼住來找你傾,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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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宇軒:教大講師,最近有興趣研究香港教育歷史,推介有興趣的朋友看看陸鴻基的《從榕樹下到電腦前 : 香港教育的故事》。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9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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