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26, 2019

男人與狗


奇洛李維斯在訪問裡邊玩狗,邊答影迷問保持腳踏實地的秘密,笑笑說:「地心吸力。」我沒看過他的John Wick系列,據說主角為狗報仇,好奇下找回第一集看看,以為細寫人狗情深,誰知狗只出場幾分鐘就死了;片種不同,預期落空。想起先前看了一個短篇故事,反地心吸力、飄飄然愈升愈高的,卻不是人,而是狗。

故事名為 “The Dog”,作者是蘇聯小說家格羅斯曼(Vasily Grossman),多年前見梁文道提及,年初才找來看,收在文集The Road。初段鏡頭貼著地面,追蹤一隻流浪狗的生活,她喜歡童年,眷戀五月,渴望自由,但童年會過,世界也總有冬天。城市太危險了,這不知名的母狗仗著聰明才能應付,學識分辨汽車的不同速度、懂得看紅燈、知道電線比毒蛇危險,然後作者說:「這狗知道的科技,比一個三百年前的聰明人可能還多。」

這短短一句裡的時空跳躍,很配合接下來的故事發展:斑點有晚被人捉走,送往實驗室,遇到對她情有獨鍾的瘦削主人,還給改名成「斑點」,將要成為首隻圍繞地球並生還回來的太空狗。格羅斯曼未明言背景:四十年代末,冷戰展開,美國先把果蠅、猴子、老鼠等動物放上太空船做試驗,五十年代輪到蘇聯把狗送上太空,但首隻進入軌道的母狗「萊卡」(Laika)因船艙過熱,升空幾小時就沒命,享年三歲。故事裡的斑點正要接替她,目標是平安歸來。為何跟萊卡一樣要選流浪母狗?編者兼譯者錢德勒(Robert Chandler)在注釋說,其時科學家覺得流浪狗較能忍受飛行的壓力,且覺得母狗更有耐性,又不需曲起腳小便。

主人跟斑點朝夕相對,對她心肝脾肺的一切機能瞭如指掌,為她打針注射,看她辛苦訓練,太空競賽的時代背景,都壓縮成實驗室裡逐漸建立的人狗情,主人以往因脾氣太壞跟同事、家人甚至自己都過不去,此刻終於找到安寧,斑點也完全委身於他:「像基督,她以善報惡,用愛來回報他施加在身上的痛苦。」

眼神是這人狗相處的關鍵。主人常常注視斑點的雙眼,離開大氣層之後,這雙眼將會目睹無風、無雲、無燕子的太空,「康德的太空,愛恩斯坦的太空,哲學家、天文學家、數學家的太空;不藉著猜想,不靠方程式,而是如實看見,沒山或樹,沒高樓沒小屋。」在人類對太空的認識遠不如今日的五十年代,主人相信可跟斑點以眼傳眼,動物傳心,待她回來之後,從她的靈魂之窗親眼看見太空。

斑點升空了。主人深信與斑點心有靈犀,同事告訴他,斑點孤獨地在太空嗥叫,太可怕了,然後說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主人沒心招呼他,一心到太空密封倉墜落的地方尋找斑點,渴望趕在他人到埗前第一個看見她,看見她眼裡的太空。斑點平安著陸,搖尾走向主人,但因不斷低頭舔他的手,主人一直未能看清她的雙眼。故事在六十年代面世時,就以這人狗團圓的畫面完場,找過一些網上版本也如此作結。但注釋說,這其實是蘇聯審查的結果,覺得結局太悲觀不合主旋律,刪去了。格羅斯曼原來的版本最後還有兩行:「但他終於看到她的眼睛——一隻心情激動、和善服從的可憐動物那雙如霧一般、無法穿透的眼睛。」任務完成了,也失敗了,斑點真看到什麼嗎?捉摸不透,無從領受,近乎神性的太空經驗,還原為獸性的身體接觸,到這刻,主人的神思似乎才從浩瀚的太空回來,被迫腳踏實地。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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