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8, 2019

將頭髮向上拉

"Munchausen", Oscar Herrfurth

且從一幅去年旅行看見的畫說起。那時路經愛沙尼亞大學城塔圖(Tartu)的 “AHHAA”科學館,大堂有座銀色高塔,教小朋友力學原理,坐在塔邊櫈上,只要不斷上下拉動面前的鐵鏈,在小齒輪扣大齒輪的作用下,不用電,不消十秒就可把自己升到二樓高。塔的名字是 “Munchausen Tower”,但這人不是捐錢冠名的善長仁翁,旁邊有文字說明,並附畫作:一個穿古裝的將軍連人帶馬掉進沼澤,雙手卻捉著自己的頭髮向上拉,希望能違反引力把自己拯救出來。他就是十八世紀德國作家拉斯伯(Rudolf Erich Raspe)筆下的奇人孟楚生男爵(Baron Munchausen),科學館以此命名高塔,結合科學與人文,別出心裁。

看時覺得孟楚生昧於世事得這樣形象化,很像「守株待兔」或「削足適履」等先秦寓言。雖然他的自救注定無望,卻非單純的可笑或可悲,因徒勞裡自有壯麗,也幽默得令人微笑。後來上網查,知道他身處的畢竟是奇情世界,果然這樣脫險,而原來尼采一早用這典故來說自由意志,似乎也取其褒義,立即自覺更有道理起來。尼采哲學我不懂,但他寫得實在有型:“to pull oneself up into existence by the hair, out of the swamps of nothingness.”(從虛無的沼澤中,以上拉頭髮把自己拉進存在。)可能尼采用過這典故,才啟發正為改名苦惱的科學館職員。

最近常想起那張拉頭髮的畫。「沉淪」的隱喻又再湧現,香港人事實也沉得夠低,形勢如此,人人都是孟楚生,任何自救或許都像他枉然。誰都知道「送中法」會因民間行動撤回的機會極微,但這可能才是周日遊行奇妙之處。說得徹底些,對成功沒奢望,不被奇蹟誘惑,只是不得不在必將降臨的命運面前,站出來壯麗或幽默一下。

歷史常教我們認識失敗。有天讀到陳健民用英文寫的獄中書,行文平實動人,像信末簡單的一句“Thanks for keeping me in your thought”(「多謝記掛」,雖然文法上這 “thought”似應作 “thoughts”。)印出來堂上跟學生一起看學英文,兩班學生已無人知他是誰,唯一應該聽過那位前一夜去了派「反送中」傳單,太累,講完才遲到回來。陳健民說剛賺夠工資買鞋跑步,希望出獄後參加柏林馬拉松,穿越布蘭登堡門(Brandenburg Gate)。跟他們看這大門的幾張歷史照片,六十年代開始門前横擱著柏林圍牆,八九年因「蘇東波」(他們聽了起初發笑,以為我亂講)才起轉機。

成功的故事並不陌生:五六月受天安門集會鼓舞,六四當日則是波蘭「團結工聯」在選舉勝出,同年底圍牆終受動搖,有人站到牆上,羅斯卓波維奇(Mstislav Rostropovich)獨個拿著大提琴在牆邊拉巴哈,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則在布蘭登堡門外幾百米的演奏廳,改動貝多芬《快樂頌》成《自由頌》。但東看西看時卻更留意幾個「失敗者」:二月,東柏林青年Chris Gueffroy以為士兵不會開槍,只因早走幾步,便成了最後一個給圍牆守衛射殺的人。三月,Winfried Freudenberg乘自製的熱氣球越過圍牆,卻因風向改變吹回東柏林墮地而死。這都是歷史的註腳,姑且可叫歷史感。

跟友人榮仔說起孟楚生拉頭髮的故事,他倒想起高登一個長年笑話:常有人問,如果升降機不幸意外墜下,是否在墜地一刻跳高,就不會死?然後有人一本正經地回答,正確的自救方法,是盡快背靠牆壁保護脊柱,同時公事包放腳底、雙手抱頸、曲膝及提起腳跟站立。問題是不過幾秒時間,怎做到這許多東西?他說得真好:「我估我都係照跳,就好似反送中遊行一樣。」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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