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Nick Ma
有個罷課的學生選了些電影跟同學一起看,其一是差利卓別靈的《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找我講解,樂意為之,今次重溫也有得著。
有聲電影在一九二八年來臨後,差利不為所動,《城市之光》和《摩登時代》仍是默片,到四零年這部《大獨裁者》他終於發聲,才有片末那段關於人類未來的激昂演說。電影背後的故事同樣豐富。差利的兒子曾說,差利對希特拉一直有種鏡像般的驚詑,二人同年同月生,均出身寒微,最終一成暴君使千萬人流淚,一成笑匠為世界帶來歡欣,但差利深深意識到,只要陰差陽錯便可對調。
希特拉老早知道差利的影響力,三一年差利到訪柏林,極受擁戴,納粹黨幾年後便印製《猶大人在看著你》誣陷差利為可惡的猶太小丑。差利雖非猶太人,但二十年代起美國聯邦調查局已四處張羅,試圖證明他真身是個名為Israel Thonstein的猶太人及蘇聯間諜。三五年,納粹黨最著名的政治宣傳電影《意志的勝利》(Triump of the Will)面世,據說法國導演雷克萊亞(Rene Clair)跟差利一起在紐約看了,萊亞極驚恐,深被電影的威力震攝,覺得公映的話西方世界必然輸掉。差利倒是大笑。
莫說差利獨具慧眼,困於時局中,沒別過頭裝看不見已是勇氣。當歐洲諸國仍覺得希特拉是自己人,奉行姑息政策,差利已預視到納粹禍害。三八年著手寫《大獨裁者》劇本,英國知道了,不想觸怒希特拉,便謂將禁播電影。三九年二戰爆發不久,拍攝開始,電影一年後上映,美國尚未參戰,有影評人更認為戲中納粹對猶大人的暴力太誇張——其時外界仍未知道納粹屠猶的嚴重,電影裡的「集中營」便寛敞得像私家醫院。
今回重看,特別欣賞差利看出理獨裁者虛妄與虛怯的矛盾心情,那Hynkel自卑的時間原來佔那麼多,尤其遇上鄰國狂人領袖相形見絀時。另一邊寫受逼迫者的苦況,有個鏡頭之前沒留意:猶太理髮師被德軍搜捕,女友趕緊把他推進屋內逃命。門關上,鏡頭移到門旁,用十多秒影著籠裡的一隻小鳥,畫外音則是德軍在大肆破壞和女子尖叫的聲音。這是片末那演說以外,全套電影最不像喜劇的時刻。
看時不期然想起別的小鳥。不是被囚,而是被禁,不在籠內,須偷運進去。之前重讀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的《火之記憶》,有段寫到七三年烏拉圭軍事政變後的受害者。加萊亞諾是過來人,因那場政變先被囚禁,後來流亡國外十二年,但書中記下的卻是這個優美的故事,對抗暴政可如差利的嘲笑,也可像這個題為〈被禁的小鳥〉般微笑。
在囚的烏拉圭政治犯未經准許不可吹口哨、笑、唱歌、急步、跟其他囚犯打招呼,也不許製作或接收有孕婦、情侶、蝴蝶、星星或小鳥的圖畫。某周日,因「有意識形態想法」被囚禁和虐待的中學老師佩雷斯,得到五歲女兒米尼的探訪。她帶來一幅畫了小鳥的圖畫,獄卒看見,在門口摧毀了。
下一周日,米尼帶來一幅畫了樹的圖畫。樹不違禁,圖畫進去了,佩雷斯稱讚女兒畫得好,問起那些散佈樹上、半隱於枝葉間那些的繽紛圓圈:「是橙嗎?還是什麼生果?」女兒一隻手指放他嘴前:「殊......」跟爸爸耳語:「傻瓜,你難道看不到那是眼睛嗎?是我偷運給你那些小鳥的眼睛。」
最後重複兩次的,是眼睛。江山代有暴君出,極權如何嚴密,想像力仍是重要的自衛武器,要培養在樹枝間看出小鳥的眼光。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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