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TimTim
周一那晚尖沙咀的氣氛太危險,到了某處照顧幾個有需要的年青人,碰巧都是中五學生。問他們是否肚餓要否買飯,每個都淡淡地答「還可以」,後來知道這等於「好×餓就嚟死,唔該快啲買。」幾個學生都有驚人又若無其事的求生本能,有的剛才拍熄旁人身上的火種,有的在逃跑中走進陌生人的家,受惠於別人的衣服和食物,唯一缺憾是太過趕忙忘記在哪,回不去拿東西了。
心神稍定,說起家中情況,女孩的阿媽買了大閘蟹,但因自己不在家,阿媽一直哭,過一會阿爸傳來訊息:阿媽喊到眼腫,現已太累睡着。「好掛住屋企隻貓。」她說,不提阿爸阿媽不提大閘蟹,繞了一圈,才能恰切表達對家的掛念。結果她說任何話,我也不期然聯想到桌上放涼了的那盤大閘蟹。
大閘蟹是他們幾人最傻的一個,常被取笑,反覆說自己有多臭,卻一再嗅自己的背囊和衣物,顯出痛苦表情,證明TG味果然噁心。他們不斷在滑手機看理工的狀況,也擔心其他仍在街上的同學,對警察的兇殘了然於心,不存半絲幻想。掌握資訊能力最高、看直播時一下知道誰是曾鈺成的另一女孩,突然緊張起來,「阿爺打嚟!」立即躲進一處講電話。
她阿媽和阿爸雖然同在家中,坐得不遠,卻總是分開傳她短訊,一個說太危險快點回家,一個說太危險不要回家,她回覆阿媽的話阿爸不知道,反之亦然,然後又分別傳來短訊再問,現在冷不防還有阿爺。「功課都未做。」男孩竟在這樣的時空突然說。其他人笑他總掛着功課,他想否認,但的確想返學,不為上課,只想見見同學,半說笑半羨慕地跟女孩們說:「你哋就好,有屋企人打嚟。」
一隊防暴警察此時就在樓下推進,他們探頭往下看和錄影,嘭嘭嘭的槍聲,空氣裏劃出一條條煙霧,從對面太廈玻璃的倒影,也看見遠處氣油彈的火光。夜已深,仍有來匯合的同學,也有同伴想來但路線太危險被他們勸退。大家都為理工內的人憂心,油麻地街頭的情況同樣惡劣,一路看直播,有時還質疑槍聲是電腦抑或街上傳來。
翌日總算安全了點,但仍以避開警察為妙。「年青是罪」的感覺我以為自己知道,但總在跟年青人一起才感受到。跟他們沿爛掉的彌敦道走,找車回家,街上一股刺鼻TG味,混着隨街飄揚的沙塵,人人掩鼻而行。我走在他們後面,看着一個迎面而來的阿嬸見他們走過,便無端大罵:「你哋有報應㗎,你哋實死㗎!」大閘蟹受不住氣正打算回罵過去,唯有推開她,繼續走自己的路。
連同街上敗絮其外的背景,這畫面實在蒼涼。阿嬸的恨,是覺得所愛的香港正被奸人破壞吧?年青人會否希望建設某種更合理、更有尊嚴的生活,而她只看見眼前的破壞?不想簡化為代際問題,只覺得這種價值觀的對戰會綿延不息。早前問學生最近在想什麼,其中一位的問題便是:「怎樣才能令父母覺得內疚?」
早兩年,中四五學生還在羨慕師兄師姐經歷過雨傘運動,覺得自己只能聽,不能說,中學生涯未免欠了點什麼。誰知今年就這樣史無前例。早兩月,友人還說有種怪異的喜悅感,覺得香港人的生活終於不營營役役,只得食瞓屙和買車買樓,彷彿腳踏實地起來,有「價值」和「意義」──陌生到只在看偉人傳記才觸及的詞語。但當時代來了,價值和意義太深重,代價太大,「犧牲」等詞不再是比喻,卻如此難以承受,常常在窒息感中無話可說。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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