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赫斯(左)與魏德拉(右) |
「呢個世界上,有精仔、有懵仔、有叻仔、散仔、賭仔、重有戇居仔」,但其實這統統可寄居同一人身上。近世作家中,阿根廷的波赫斯(Jorge Luis Borges)就常被視為「寫作天才,政治白痴」。上月過身的占士(Clive James)曾撰文討論他,題目即是〈出色作家能對世事盲目嗎?〉(Can a great writer be blind to the world around him?)
用離地來形容波赫斯也恰切。離地屬貶義,但波赫斯恐怕會嫌常人離地得還不夠徹底,仍太依戀人間,他的故事就不同了,一離就離地到宇宙去,總在探索像時間、自我、無限等大問題,重智性,少人間煙火,遑論反映社會現實,卻為短篇小說開出新門路,開啟新奇閱讀經驗。受人非議的不是寫作的這個他,不是作品,而是現實中的那個他,有多離地?
他說自己從不讀報、屢屢表達反民主言論還屬小事,自稱不懂政治,晚年公開稱讚過的統治者卻包括西班牙的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智利的皮諾切特(Augusto Pinochet)和阿根廷的魏德拉(Jorge Videla),全是上世紀殺人如麻的著名獨裁者。皮諾切特畢竟屬於鄰國,波赫斯接受他頒發的文學獎後讚他君子也算了。但魏德拉?
七六年,魏德拉靠軍事政變在阿根廷上台,發動「骯髒戰爭」(The Dirty War)剷除異己,常在深夜進門將人綁架虐待,數年間「失踪」人口以萬計。波赫斯此時已享盛名,占士說他雖已失明,但應知悉社會鉅變,有個拘留中心還要在他家附近,他對民間疾苦卻無動於衷,對右翼獨裁者的稱許,只令國際覺得阿根廷一切如常。
波赫斯這政治立場沒什麼好辯護,但為波赫斯作傳的蒙尼哥(Emir Monegal)曾在文章〈波赫斯與政治〉交代背景,嘗試令人理解波赫斯為何如此。時間線拉長點,他也不是從來離地,曾入世關心政治,相繼傾慕俄國革命,信奉無政府主義,反納粹,又因深信貝隆(Juan Peron)是納粹和法西斯支持者,當貝隆四六年在阿根廷上台,他才數度在反貝隆聲明簽名,最終被革除在市立圖書館的職務,「升職」到街市擔任家禽稽查員,看管雞和兔,翌日憤而辭職,及後他母親和妹妹也因反貝隆示威曾被監禁。
貝隆五五年下台,波赫斯應新政府之邀出任國立圖書館館長,但貝隆七三年再度執政,他就宣告退休。七四年貝隆過身,貝隆妻代理總統,她包庇的「阿根廷反共同盟」以重建國家之名大肆殺害異己,兩年後魏德拉靠政變登場,暫時結束了貝隆的影響力。波赫斯此時已年近八十,失明已二十多年,資訊受照顧他的母親左右,他對魏德拉的支持,似乎是前半生不快經歷的反彈。蒙尼哥再進一步,認為許多人根本看輕了波赫斯故事中的政治含意,如其短篇〈德意志安魂曲〉(Deutsches Requiem)等的反納粹傾向甚明,亦因惋惜他敬愛的德國文化竟孕育出希特拉。
寫故事的波赫斯跟真人波赫斯的角力,他早於六零年就已用故事的形式寫過,題目就叫〈波赫斯與我〉(Borges and I):有血有肉這個「我」現在寫的每一句話,結果都會歸在作家「波赫斯」名下,最終也不過是語文和傳統的交匯。「我」注定被忘記,愈來愈難在「波赫斯」作品中認出自己,語氣帶點寂寞,最後甚至不知到底是「我」還是「波赫斯」在寫這故事。
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這出出入入的也是同一人。能熱衷於世或反映時代固然好,但離地會否是藝術的責任,帶人離開習以為常的世界,揭露平時看不到的東西?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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