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用阿媽知道會罵的價錢,訂購了一張利物浦主場球票,友人知道後回覆:「你~永遠~唔會~一個人~行路(黃興桂腔)」。
聖誕後在倫敦跟女友分道揚鑣,一個人到利物浦。以為幾天都暗自等待那天來臨,卻無心插柳遇上不少好東西。那幾天的時間也奇特,因旅行從不帶電話,而手錶剛好沒電,結果常常不知時間,想自攀《二十四詩品》的「但知旦暮,不辨何時」,實情卻有點麻煩。旅館房間沒鐘,有時醒了也要走到大堂看時間,太早,又回去再睡。現在在街上問路還可以,但問時間太像騙案,旁人都有種難以掩飾的錯愕,倒很好看。
一天下午打算到利物浦大教堂參觀,卻見人群散出。進門看看,中間放滿櫈,前頭架起白幕,一隊管弦樂團正在調音和排練,原來將有兩場現場配樂的《The Snowman》放映會,教堂快要關門預備,但放映會還餘少量門票可即場購買,真巧。
太經典的東西沒看過好像太沒文化,總是難以啟齒,幸好現已戒掉想扮看過的衝動,直認好打有限就是。漫畫家Raymond Briggs由繪本改編而成的電影,只看過三年前「歐洲電影節」放映的《Ethel & Ernest》(中譯《英倫戀曲》),作者以此懷念父母,從二人相識寫到過身,也側寫了自己的成長,溫婉動人,當然希望回頭看看《The Snowman》,不知何故一直沒有。
記得《Ethel & Ernest》有一幕細膩也高明,母親Ethel年老病重,鏡頭一閃,聖詩響起,醫院內一班無關的人對着鏡頭,原來那是Ethel的主觀視覺,她問兒子這堆人為何都盯着自己,兒子說,不,他們只在看你身旁的電視,聖詩正是從電視傳來,又到聖誕。「幾時聖誕?」母親問。兒子帶點哀傷說:「昨天。」頓一頓補充:「你已拿了聖誕禮物。」對,她患腦退化,甚至已忘記站在兒子身後那個叫Ernest的老頭。
冷不防《The Snowman》一樣傷感。我買了五時那場,外面風大,也怕亂走誤了時間,只一直坐在教堂空櫈看書,工作人員仁慈,單單眼沒請我走。過了一會,人慢慢進場,一如所料多是帶同小孩子來的家庭。樂團十分喜慶,樂手都穿上可愛聖誕服飾,先用短片配合現場演奏分部介紹樂器,令小孩知道樂器名稱和音色,正式播映前還真有一個雪人公仔不知從哪走出來,圍着觀眾席蹦蹦跳,跟小孩握手。
開始了,粉彩和蠟筆的筆觸使人溫暖,畫中世界卻冰天雪地,正如我始終不肯定小孩擁抱雪人(以及大雄擁抱叮噹)究竟會覺得溫暖還是冰冷。電影沒對白,雪人對家中一切充滿好奇,比那小孩還百厭,開開關關玩燈掣,玩阿媽的化妝品,玩阿爸的假牙,至於火爐和熱水等危機,統統有驚無險。最喜歡他打開雪櫃舒適地以手取冷。
身旁的小孩大多咬手指專心看。有一個不知是否坐得太遠一早睡着。有幾個開始不久就要去廁所,以為他們不想看,卻又緊張跑着回來。又有一個看到中途見雪人跳舞,離開座位自顧自跳舞去。
雪人拖着小孩高飛遠去,這段音樂有歌詞,台上一直坐着的詩班小孩此時站起獨唱,太優美了,後來知道這歌叫"Walking in the Air",在腦內縈迴好幾天。但奇妙的旅程總會結束,小孩翌日起來再到屋外,雪人已融掉,變成一灘雪。只是一場夢嗎?才不,都是真的,鏡頭拉遠,小孩就一直拿着昨夜獲贈的藍色頸巾。片末鳴謝文字已起,坐在身旁的小孩大概接受不來,問媽媽:"Is it finished?"不想相信雪人這樣消逝。
女友曾問,假如死了想怎處理,那時只說骨灰沖進馬桶回歸大海即可。現在想到了,刪去一切儀式,播一次《The Snowman》,便心滿意足。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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