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12, 2020

灰色獄官


                                                                                    圖:蘇珏
網上見土耳其樂隊Grup Yorum的Helin Bölek,為抗議總理埃爾多安打壓樂隊、囚禁成員,去年六月加入隊友發動的絕食抗議,經歷二百八十八日之後,剛於月初離世。她絕食前後的相片並排對照,很駭人,臉上那凸出的顴骨便是最後控訴。

為向政權抗議而集體絕食,想起麥昆(Steve McQueen)導演的《大絕食》("Hunger")。一九八一年,北愛爾蘭正值「騷動年代」(The Troubles),真有其人的主角山德士(Bobby Sands)是廿七歲愛爾蘭共和軍領袖,被捕在囚,為抗議英國取消北愛政治犯權利,覺得集體不穿囚衣、不洗澡、用屎抹牆、用尿滲地以增加管治成本都不足夠,在獄中發起了新一輪集體絕食,至死方休。但我想說的不是他。

電影這樣開始:家中浴室洗手盤,一個男人脫下戒指,手背都是傷痕,慢慢把雙手浸水,對鏡忍痛舒緩。床上放好端莊的恤衫、西褲、冷衫。太太在大廳放下早餐,沒對話,他靜靜吃,窗明几淨。出門拿車,先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空無一人,回去拿車,俯身查看車底。撻匙,沒事發生,上班去。

開儲物櫃換制服,鎖匙扣是個小小英國米字旗。放下傍身的槍和戒指,同事的玩笑他沒參與,也從沒跟誰打招呼,看來離群索居,走進廁所洗手盤,同樣開水,浸手,忍痛,分別只在洗手盤上多了一把大剪刀。不,他不打算自殺,這剪刀後來會再出現,順帶解釋他手背傷痕的由來。然後,他獨個到外頭靠牆仰天吸煙,正落雪,有配樂的話會像MV,但沒有,繼續無聲最好。一個近鏡,雪花飄到手背傷口,成為唯一跟他有親密接觸的外物,幾乎像安撫。

他是獄官。如沒這段細緻緩慢的生活描寫,一出來他就毒打囚犯、戴手套檢查他們肛門和口腔、拿剪刀為之剪髮剪鬚、強把他們塞進浴缸,電影會很不同。道理不難懂,世界不是非黑即白,這獄官也是人,有自己生活和心情,而且很可能在日復日的工作中異化,陷入迷茫、孤絕、恐懼,說不定也是受害者。文藝似乎正為描述這灰色,從個人或主觀視覺去理解複雜人性。

說說容易。現實裏沒時空距離,每日看着香港警察濫權的新聞,很難不往另一邊想:"To understand all is to forgive all"是否可能,還是理解跟原諒可無關係?在沒民主、公權力沒制衡的社會,獄官也好警察也好,都只能是維護政權的工具,制度難容白警,不出聲也是同謀,哪怕是本跟政治無關的任務,如入餐廳量度餐桌距離,也成為有組織的針對報復,很容易就坐實"All cops are bastards"。

這兩套想法或會角力,回想起來恰恰是《大絕食》寫這獄官的好處。他算魔鬼獄官嗎?他打囚犯,但似乎只按工作慣例辦事,不比同事狠毒,也沒為私心越權。他算好獄官?當然不,何況也不知怎樣才算好。電影只平靜地呈現他的不自在,透露時代的不幸與不安。跟友人康廷說起,他說得有理:「哪怕是黑警心聲也值得知道,因他們不是無緣無故出現,想消滅他們更需理解。相反,怕洗白所以忽略他們的聲音,只描述罪行,就是政治宣傳。」

半年前,曾駐北愛的學者齊邁可(Mike Chinoy)將香港情況比作北愛,文章題為〈香港會變成貝爾法斯特嗎?〉(Could Hong Kong Become Belfast?),才更留意那地下化的進程和決絕程度,十分慘烈:山德士的絕食雖使他得關注,身在獄中也贏到英國議會北愛選區的補選議席, 但那回絕食抗議最終喪生的,連他共十人。九十年代末,彭定康改革北愛警政,總算一點遲來的昭雪。香港,可看見這一天?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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