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0, 2020

寫嘢


                                                                               圖:鄧樂滔

幾日前到九龍塘某中學監考DSE中文科,考作文卷時邊點名、邊瞄瞄學生寫的首句話,一路而下,在塗改帶刮刮刮如蟬鳴的背景中,想像電影般此起彼落的旁白在朗讀文章,不知梁柏練怎樣開頭?

他是我舊生。我在高中教中國文學,停課期間選了近年一些學生文章編成小書《寫嘢》,錄有他文題長長的〈DSE失利,DSE又失利,DSE再失利,DSE仲失利,DSE放題〉,半誇張半自嘲地寫反復重考DSE的心情,重讀仍覺得幽默,同時有種沙場老將的蒼涼,如他說到範文〈六國論〉:「這篇最吸引我的不是六國破亡之故事,而是作者蘇洵的生平」,引錄一段文言文後補充:「考第一次不中,再考;考了也不中,再考。蘇洵考到三十八歲不中仍繼續努力,真振奮人心!」那晚跟他談起,我記錯了,他不重考中文,只考三科希望夠分入讀心儀的哲學系,但願放題真會到此為止。

當然不是人人喜歡寫東西。學生最有趣的反問是「標點計唔計?」,還未寫,已恨不得用標點符號來填滿空格。但令我印象更深的總是平空而來的驚喜。有次短文題為〈生活中____的事〉,漏空叫學生自行填充,二十分鐘後收回。麥詩琦竟然交來一個列表,共廿五項,「值得恐懼」的包括:「小巴嗌落車」、「有人需要你幫助時卻無能為力」、「與人相處」、「母親叫你全名」,最妙的是「甲甴出現」下面,還有「甲甴消失」,簡簡單單,多傳神。

有時是從作文才知道學生比較真切的生活經驗,紛繁莫測,真不敢隨便說「我明」。那次作文考試題目叫〈抬起頭〉,或許觸動了兩個中學才來香港的學生,都寫得特別出色。原居深圳的易嘉汶這樣形容初期遭遇:「『低頭垂眼你說什麼我不知道』是我來港後養成的第一個習慣。我記得在學校期間,最高記錄是一天內被問了三次『你會不會也隨地大小便啊』。」

原居上海的王家禧中四才來港,第一年語言不通,總是靜靜坐在一旁。她那篇考試作文,在限時內沒增塗半字就一氣寫成,回顧自己到港的決定:「我看見自己終於走到另一條岔口,有兩條路,一條是我曾經熟悉的康莊大道,不知為何再看卻顯得有些狹窄,一條卻是霧裡行船,廣垠無邊,令人心頭微震。」。後來幫她們把兩篇〈抬起頭〉投稿到《明報》〈星期日生活〉,叫她們可買份留念。從王家禧的回應,深深體會到那種生活隔閡是何意思。她用花了年半時間努力學回來的廣東話問:「喺邊度買?」

有時則是更迫切的現實。去年開學不久,收到吳潤安的電郵,題為〈十九歲的暑假〉,講大家都在街頭的時候,自己卻去了排戲:「本以為暑假也就此過去,七月卻有位同台演員被捕。消失的那天很擔心她,回來的那天更令人擔憂。」文章主要寫她回來之後大伙在排練室的經歷,結語說:「那五分鐘是我全部的暑假。相比其他人,我的暑假好像奢侈了點。」但既然少年十五二十時,當然還有寫同學、寫兼職、寫曖昧愛情的文章,歌泣無端,這部分就留待讀者自己細味。

小書名為《寫嘢》,因為回到根本,那些專注下來,用字詞句組織想法、打開一扉窗的時間,都只是簡單不過的「寫嘢」——甚至沒有「寫作」聽起來的認真、富目的、文藝。這書的設計師鄧樂滔也是舊生,設計講究得來有點Raw,別樹一格,對文圖和造書都有獨到想法,他最初看了文章,覺得有種「奇怪的直率」。協力孟君儀是中六學生,看後則說她那晚失眠了,「睇完令我諗勁多」。

這幾年香港的社會環境當然不易,讀這書,會窺見青年人幾年來生活與思考的側影,文章裡的蛛絲馬跡,也折射出他們感受到的時代。

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出版,免費派發。五月十二日起可在以下地方拿到:
ACO(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14樓)
見山書店(上環太平山街6號)
森記圖書公司(北角英皇道193號英皇中心地庫19號)
序言書室(旺角西洋菜南街687字樓)
清明堂(新蒲崗八達街92705室)
生活書社(元朗鳳攸北街5-7號順豐大廈39號地舖)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5月9日

《寫嘢》網上版:https://online.fliphtml5.com/mmqna/ka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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