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問有哪些講藝術家的電影拍得好,我舉了幾部,包括馮多納斯馬克(Florian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編導的《竊聽者》(The Lives of Others),他頗意外。但我一直認為,那特務哪裡只是個竊聽者?
一九八四年的東柏林,特務主角奉命監察一個知名劇作家,躲在其閣樓監聽、寫報告,慢慢卻發現己方之醜陋,敵方之美好,漸被劇作家的生活影響,給在聽筒溢出的音樂打動,有天趁他不在,還走進書房拿走一本布萊希特詩集回家靜讀,臉上有種奇異的感觸,步步轉過來同情劇作家,明知他正犯禁向西方揭露東德之惡,仍像天使般守護。
在冷戰歷史背景前虛構這種特務變節,當然落入浪漫化和戲劇化的指控——特務被敵人的文藝打動和轉化,只應出現在《國產凌凌漆》的《李香蘭》。與其從《竊聽者》看歷史,不如從中看創作。
看電影,觀眾或以為特務是個對文藝沒認識的官僚,耳濡目染下才喜歡了詩。但我後來找劇本來看,發現據說因版權問題,沒在電影拍出來的這一筆:那位劇作家敬重卻被黨迫害的導演,曾拿起布萊希特詩集,唸出〈動物詩〉的頭幾句,以鷹為喻。重點是特務的反應,他竊聽後在報告說:「詩集有反革命內容,懷疑是西方版本。」能即時讀出詩中並不明顯的「反革命」訊息,大概頗具觸覺和洞察力?但關鍵還不在此。
劇作家會脫離安逸生活與黨對抗,正因得悉那位導演最終自殺,激起愧疚與義憤,自覺一直被黨圈養,是時候要活出來,寫更重要的作品。有趣的是,那不再是劇本,而是將東德政府掩飾的自殺數字寫成報告,偷運到西柏林發布,放棄虛構,走向現實,才活得實在一些。
與此同時,特務的創作生涯也正式開始。為掩護劇作家,他走了反方向,從現實走到虛構,本屬最刻板的監聽紀錄,卻變成最天馬行空的小說寫作,明知劇作家策動驚天陰謀,卻只在報告說:什麼都有沒發生,一切如常。
總不能「一切如常」下去,太如常會顯得異常,不夠寫實就露出破綻。特務要為筆下小說人物建立真實感,便順勢在報告說,劇作家和伙伴正在創作慶祝東德四十周年的劇本,還虛構了「他在讀第一幕給同伴聽」、「大伙都因寫作劇本而筋疲力竭」等情節,為電報式的報告增添劇情,令角色更像真人。結果,他在聽筒竊聽到的,跟他在打字機寫下的,變成愈行愈遠、聲畫愈來愈不同步的平行世界,張力愈來愈大。
同樣因為受觸動,劇作家和特務才從習慣行當和被指派的任務中掙脫,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文類,不被虛名和權威牽制,建立另一世界,同時自我轉化、提昇,藉創作首先改變自己,過另一種人生。或許,這才是戲名The Lives of Others的意義?
但慶祝東德四十周年的劇作不用上演了,不是因為劇本根本不曾存在,而是更大的現實已經降臨。同年是一九八九,柏林圍牆倒下。兩年後,前東德檔案開放,劇作家想追尋自己當年的「作者」,才知道特務創作的下半部分:他發現自己這「角色」竟真創作過一個劇本,小說後段內含這大綱:「第一幕:列寧恆常地身處險境。雖然外患壓力日大,他還是緊隨革命路線......」
這可能是特務創作的拙劣,但也可能是相體裁衣,過來人當然深明黨的要求,甘願犧牲創作的自由和樂趣,在真實那位劇作家寫最刺激的報告時,他卻安排筆下的虛構劇作家寫最陳套的劇本,終成為比誰都另類的小說家。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二0年五月廿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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