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20, 2020

各有前因的最後之舞


                                                                                      圖:蘇珏

看完十集《最後之舞》(The Last Dance)翌日,真去了打久違的籃球出一身汗,也貪得意找來一支雪茄。因為這套米高佐敦紀錄片,中學回憶竟愈記愈多。

佐敦首次退休在一九九三,我讀中二,其實沒怎樣看過他的比賽片段,那時不易找也不懂找,一度還傻得誤認夏巴(Ron Harper)作他。但那時佐敦形象已深入民心,同級有個叫子龍的籃球明星就著紅白Jordan 1,自自然然覇佔佐敦地位,其他人只能在巴克利、米拿甚或奧斯塔治找身分認同。

一套不知是誰的《入樽》在同學間傳來傳去,此前只懂看《龍珠》和《蠟筆小新》,人生首次發現漫畫可那麼真實,主角不是戴志偉式天才,也沒衝力射球——《Jump》剛票選十大必殺技,第一位是龜波氣功,第七位卻是衝力射球,看後大笑。《入樽》不是「佐敦中心主義」,主角苦練的不是得分而是搶籃板,放學還會跟常人一樣,去波鞋舖摸摸沒錢買的籃球鞋,最假的只是櫻木靠惡便可用三十円買走一對Jordan 6。

那年天后誕,姑丈在酒樓舉手投了一個翻版櫻木花道閙鐘送給我,此後每朝都被極大聲的《入樽》日文主題曲吵醒,影響所及,跟同學到戲院,在鄭伊健的《男兒當入樽》和《生死時速》之間,結果選了這部港產爛片經典,往後才有資格大聲說「我喺戲院睇㗎!」。不久後亞視開始播《NBA地帶》,翌年一九九五,佐敦復出,世界不一樣了,也坐實《入樽》的預言:一隊人,除了如流川楓優雅的佐敦,還需要新加盟的狂野籃板王洛文,和像木暮公延般溫文卻射入致勝一球的後備,虛構的湘北竟有助理解現實的公牛。

《最後之舞》以九七球季為重心,賽前賽後總含著雪茄的佐敦復出後已連贏兩季,能再來一次三連覇?季初教練積遜(Phil Jackson)已宣布季末離隊,眾人將各散東西,他於是用The Last Dance作公牛該季主題。時間線另一端則由佐敦出道說起,一路成長,穿插其他球員的人生故事(包括輕輕過場的高比拜仁),本身就像漫畫,從前道聽塗說、模模糊糊的傳聞也因此明朗起來。

那時很喜歡二哥柏賓,據說鬱鬱不得志,簽下一張薪金偏低的合約,且常有傳聞將遭換走。知道公牛如此待薄他而禮遇「克羅地亞王子」古高,九二奧運,柏賓和佐敦才誓要夾擊古高,令他出醜。柏賓為何簽那張合約?片中說,他弟弟在體育課摔倒癱了、父親也在他小時中風,自小看著家中二人坐輪椅上,這不幸家境,跟他簽下安穩的長約不無關係。

古高也自有其不幸。「夢幻隊」因應後冷戰的格局而生,前一屆把美國擯到季軍的蘇聯和南斯拉夫都解體了,改例後,美國才派職業球員復仇。鏡頭先映著年青俊俏的古高賽前在酒店房電影看著「夢幻隊」介紹,幾鏡後他已是退休中年大叔,自言當時根本不知柏賓合約等事,初賽時被針對,只顯得一臉無辜。公牛既在九零年已簽了他,何不一早到NBA?正因為南斯拉夫內戰,他才想留在歐洲,但當克羅地亞於決賽再遇「夢幻隊」,古高已從屈辱中恢復,雖敗猶榮,頗符戰亂人民的堅忍形像。柏賓和古高的恩怨陸續有來,但《最後之舞》出來後,柏賓對自己在片中的描述並不高興,隱隱延續他那鬱鬱寡歡。

電影佈局上最用心則是卡爾(Steve Kerr)一段。這邊廂說,佐敦常會用語言激勵和挑釁隊友,卡爾看似溫文,卻是少數敢發火反抗的人,有次練習時和佐敦打起來,反而贏得佐敦尊敬。那邊廂說,九六季後賽決勝負一場,正值父親節,因佐敦父親幾年前被槍殺身亡,這場比賽意義非比尋常,父親沒法再在現場看佐敦捧盃了,完場後,他就在更衣室伏地嚎哭。

兩條故事線看似無關,但踏入九七季後賽,即佐敦臨完場自己不射而傳給卡爾投下經典入球擊敗爵士那年,主持問卡爾當時會否和佐敦討論父親。他答,不,太痛苦了。為何會有此問此答?接著便是他的人生故事,原來其父是研究中東的學者,卻在黎巴嫩被人暗殺,那年卡爾才十九歲,翌日即投入訓練,靠籃球忘卻苦楚。

前後兩年對照,主角佐敦和後備卡爾各有各的沉痛與光輝。記得九七季後賽是會考後暑假,卡爾投球後的身影凝在空中,彷彿多了點啟悟卻說不出是什麼,到此刻才知道球場外的因緣,同樣曲折深刻。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二0年六月二十日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