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28, 2020

上大學


 












年青朋友P剛上大學,雖仍只是網課,一切卻那麼新鮮:「有時tutorial,其他同學唔開cam又唔肯講嘢,我自己戇居居係度講,最弊係講講下就九唔搭八,根本未諗清楚,但我唔講完全無人講,唔想冷場就要瘋狂獻醜。」我說:「我到做緊tutor都成日唔知自己在講咩,好黐線。」然後跟他說了以下這個荒唐故事。


不知哪來的勇氣,在沒副修且成績差的情況下,中文系畢業後我去了報考英文系研究院,交表前一晚覺得太渺茫,想過還是放棄,卻在崇基圖書館偶遇一位朋友。她說交吧,也可能只是隨便說,但因此就交了。最後竟然收錄。開頭一直覺得騙了人,想來想去想不到取錄原因,像個謎,最後索性認為,應是他們不可全收女學生,無論如何要找個男的。後來才知道這情緒在研究院(尤其歐美名牌大學)頗常見,叫「冒名頂替症候群」(Impostor syndrome),總覺得自己是冒牌貨,只恐怕露出馬腳給人告發。


這樣白撞進英文系,心理壓力不少。碩士班一位同學不單母語是英文、還要剛從耶魯英文系畢業過來,而英文系學生不少從名校上來,私下甚至用英文交談,開口很自然就“Oh Gosh”。更大問題是導修,三年級學生修讀過的英文系學科是我幾倍,應由他們教我才對,但無論如何,第一學期總算捱過。


第二年問題來了。學系安排我擔任「風格學」(Stylistics)助教,老師是臨近退休的彼得,在飯堂看書時偶爾大笑,笑聲之大之久常令旁人側目。他出名博聞彊記,上課常跑野馬,突然又會代入莎劇七情上面說台詞,或一段段地背詩——他有次在讀書會說晦澀的Finnegans Wake,中途竟把書合上,閉眼背了一版出來。但現實不如電影,不提供字幕,那時又未興帶電腦上課,我當然完全跟不上。雖然Mick Short的教科書很有用,我在那門課的得益結果也是兩年來最多,但聽不明,怎教人?


老師想到辦法:私人補習。每周我上導修前一小時,就去他辦公室聽他說。但他那一小時的狀態跟他上課差不多,依舊旁徵博引,且因他座位背光,一團黑影在諗些我沒全聽懂的文字,每周一回,像宗教儀式。不止一次,他太投入忘掉時間,我不好意思截停他,只默默在對人類記憶力和知識浩瀚的讚歎之中,計算跑步速度——他每多說五分鐘,我跑去課室的時間便少五分鐘,須用雙倍腳力追回。


每次都跑上課室,又在進課室前放慢腳步,若無其事。那時常想起有一期《老夫子》說,老夫子返夜學學英文,早上便趾氣高洋教小朋友。但他好歹能先睡一覺。我只有從馮景禧樓出來那一段路,太趕,莫說消化,記住重點都難,不知在導修語無倫次到什麼地步。同學們最後好像沒發現異樣,也可能是仁慈,哀矜勿喜,看見流汗的馬腳也沒說穿吧。


但有一次很奇怪,在老師的沉吟中我也像中了魔咒忘掉時間,一看錶,導修已開始十分鐘,跑去課室最少要另外十分鐘。大驚,老師倒極其緩慢溫文地說:“It happens. This kind of thing happens.”(「世事就是這樣。」)然後看著我奪門而去。那十幾個一小時加起來,最記得便是他這句話。


如果真有什麼啟示,這片段令我知道,世界有時並沒什麼道理可言,很隨機,又有點胡混,而當年的大學環境尚有點自由讓人跌跌碰碰,摸出門路。我最後傳了一篇文章給年青的P,是覃俊基寫他初上大學的〈草帽〉,大學很大,他常迷路又怕曬,最後找來一頂大草帽,一切頓時昏暗起來,也在這遮蔽中活出自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愉悅地切割著這個世界。」


想起老師樊善標曾寫道:「的確有一個大而熱鬧的大學,雖然我的大學又小又寂寞的。」目下大學倒愈來愈小,圍牆愈來愈多,希望P和他暫時不出聲的同學,最少能盡量保持心靈的廣大完整。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九月廿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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