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11, 2020

豬肉佬與舞蹈家


















當我們聽到「我豬肉佬何嘗唔想成為偉大嘅舞蹈家?」這對白,除了感到主人翁的不甘以及壓在胸中那團火,大概認為他真要成為舞蹈家,便首先得扯走圍裙,放棄斬豬肉甚至轉行。莊子會怎樣想?可能問: Why not  both? 並非只能二選一,兩選項可並行不悖,豬肉佬本就是偉大舞蹈家,分別只在莊子的主角是牛肉佬,叫庖丁,解牛的入道形態正是舞蹈,關鍵在於熟悉而悟到餘地,方能游刃,不把刀和自己迫死。


最近讀魏家豪(Wim De Reu)一篇寫《莊子》〈外物〉的論文,對這餘地多了些感悟。論文的要點不在餘地而在「得意忘言」,但看他連線般把莊子文字段段穿起,倒引發了仿效之意,至少過程自得其樂。閒時看看英譯也有益。慣看中文,許多時反而無法看出字面意思,字義又受語言習慣規限,以往讀葛瑞漢(A.C.Graham)英譯《莊子》,正因拉開了距離,回看原文偶有重新看見中文字的新鮮感,一直記住他把莊子重視的「寓言」,譯做 “Saying from a lodging-place”,凸顯那都是暫時寄居另一觀點。


今次讀〈外物〉篇最大感悟,是看見莊子回答惠子「子言無用」一段,此言即莊子那謬悠荒唐之言。高中生都讀過〈逍遙遊〉的「無用之用」,對主題應不陌生,這段可視為變奏,比喻精彩,正文如下。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較難懂是莊子的比喻,拙譯:「土地廣大,人要用的,只是容納其足那片土地。然則,若斬走他腳邊所有土地,一路下達黄泉,他容足的那片土地仍有用嗎?」惠子答無用(因那人已無法動身),莊子說,那麼「無用之用」便明顯不過。


為便引申,姑把這討論叫做「一地」與「餘地」。回應惠子「子言無用」,莊子是借土地將之理解成:當下踏實的才有用(踏實同時是字面義,因以地為喻),其餘無用。問題卻在劃地為牢,受這視角影響,把「廣且大」的土地看成腳下一地自限。只要轉換視角,放棄一地式有用,看開些,將餘地看成即將身處的許多一地,當下踏實的一地到時便變成餘地,二者自由轉換,比單單反駁餘地也有用更上一層,更有見地。這活潑,本就是所有不同於日常語言之語言、即藝術、或莊子形態了。


有此視角,方能把一地和餘地都還原成未有一餘區分的自然大地,有廣大這條件,才能游,故下段緊接說「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呼應〈逍遙遊〉與惠子無用之辯最後那畫面:「廣莫之野」那大地裡,能在看來無用大樹下閒躺的,自然是莊子等「佚者」(佚通逸,〈外物〉前段以此跟勞者對比),而常死守一種用、一種視角、一種語言而不能游、無法逍遙的,不都是惠子等勞者?逸跟遊一樣從辵,跟土地同樣是空間比喻,《說文》釋逸是「兔謾訑善逃也」,善逃就是不死守,靈巧像兔,困不住,能不斷逃逸才能安逸,前者在視角,後者在心靈,這才想到「安逸」一詞本是矛盾修飾(oxymoron),安和逸有辯證關係,而逃逸的前提仍是看到餘地。


回到庖丁解牛「游刃有餘」的故事。在密不透風的世界,因專注和熟悉一切肌理,明瞭兇險之處,才能在骨肉相連處悟出新天地,相其勢,「依」之「因」之,順水推舟,同時有所警惕,不是盲目地被時空推前、或受動物性控制的隨波逐流,而是自覺選擇放下的放乎中流,虛己無厚,才能在餘地裡不與物相刃相靡,在牛身內逍遙遊,有灑脫的美感也有樂趣,最血腥而最高潔,最艱苦而最寫意,愈忘我愈自在。豬肉佬何嘗不是偉大的舞蹈家?


這是一廂情願、太神秘、太離地不知人間疾苦嗎?倒可看看《莊子》〈人間世〉來平衡,處處是人世之不得已和無奈,亂世壓迫,人生脆弱,那悲情莊子懂得,惘惘的威脅正是全書底色。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十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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