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願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還〉刊出後,發現臉書有位Joseph Zen寫了一篇〈我真的該戒除看《名采》的「惡習」了〉提及拙文,見題目,下意識以為被駡,看下去才知不是,且那用上陳日君照片作頭像的Joseph Zen果然真是樞機,明年九十歲,仍常為聽審而晨早排隊拿籌,奔走探監,臉書或由他人管理,但文章是他寫的,很高興令他覺得有些收穫。
他說讀我引述加萊亞諾筆下的獄中彌撒,「想起在上海獄中1955年聖誕夜,那些彼此見不到面的囚友卻同聲唱了聖誕歌。」我不知道這上海獄中故事,倒想起何桂藍在犯人欄唱的是姜濤《蒙著嘴說愛你》,也想到加萊亞諾在《時間之口》另一故事,都是困乏中回到人類最基本活動, 唱歌、畫畫、寫字,把情感如瓶中信擲向大海。
是監獄,令人重新發現一些早被時代淘汰的東西如此重要,除了空間阻隔,那還涉及時差,不是書信等待的時差,也不止資訊總是延滯,而是一下以世紀計地回到前電腦、前電報、前電話年代,收音機成了少數可接觸外界的電器,不用插電的報紙書刊、書信圖畫全部珍貴起來。
加萊亞諾那故事名為〈畫家〉,說年少時曾有位畫家朋友要在一家海邊酒吧畫壁畫,叫他一起去。但那天畫家兩手空空,顏料、畫筆、木梯統統沒有,加萊亞諾太年青,不敢問,只跟畫家對著一面黑牆。畫家忽從褲袋拿出一枚硬幣,開始進攻,狠刮,轉眼一座燈塔便出現在面前的漆黑中,照亮海浪。如果這紀錄了畫畫的魔術,那麼故事末段便是寫作的魔術,因加萊亞諾點出不是所有海洋都在海上,別的風浪多的是,最後是一個跳躍說:那座始於硬幣的燈塔,自此不知拯救了多少水手於海難,不管待在甲板上還是醉倚在酒吧旁。
由這海浪,想到加萊亞諾在《故事獵人》(Hunter of Stories)寫過三篇〈我為何寫作〉。首篇說,身為說故事的人,他人生首次遇上巨大恐懼,是六八年造訪玻利維亞城鎮拉拉瓜。那裡住的多是礦工,當時他仍常畫畫,靠為礦工子女畫肖像、幫嘉年華會畫海報,得到礦工款待,困難出在他要離開那晚上。
礦工為他餞行,一夜痛飲狂歡,但早晨來臨,礦工臨去開工卻圍著他認真逼問:「說說大海給我們聽。」他頓時啞口,知道這班注定患矽肺病大概活不過三十五歲的朋友,畢生將因窮困離不開這內陸城市,至死也無緣看到大海:「我的責任便是把海帶給他們,找最合適的字令他們濕透。」這兩句真感人。還原根本,不論唱歌、寫字、畫畫,可能都為使受困的人感自由,不論那限制是有形的圍牆,還是無形的偏見、自我、麻木,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也是重生。
上回寫重生提及一個月亮與兔仔的故事,樞機讀了說他也愛月亮,每夜睡前會去天台看看和問候,「託它把我的祝福帶給鐵窗後的兄弟姊妹。去年月餅送不成,希望今年中秋月亮更圓,更希望那時手足們都能和親人在家中嘗月餅了。」
這又令我想起兩張畫,都關於月亮。一張是豐子愷漫畫,畫中一婦人在窗邊抱著嬰孩,嬰孩手指窗外掛著的一彎新月,幾乎要飛撲過去,左旁有文字相配。茫茫字海,哪個最能形容嬰孩的心情?「要!」,他說。是非分之想嗎?另一張不知豐子愷有否參考過,是英國詩人與畫家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雕刻,兩吋半乘兩吋一小張,黑夜裡有幾顆星,一角是兩個旁觀的人,看著畫面正中的主角找來一道長長木梯,長到頂端足以靠著月亮,他開始要步步爬上去,圖下同樣有一行文字,寫著:“I want! I want!”。艱難之中,也許更要有點童趣和浪漫,才不會先白白被現實悶死。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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