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21, 2018

改壞名

甚大望遠鏡

名字是期許,佳者名副其實,恰到好處。名字也可是負累,煩起來,絞盡腦汁都不安寧。去年夏天,在智利北部前往以地貌奇特見稱的San Pedro de Atacama,碰見一位熱衷天文的挪威女子,叫我千萬不要錯過當地的民間觀星團,連「歐洲南天文台」也選在這沙漠帶建造尖端望遠鏡,地利可想而知。她形容那望遠鏡時,只說很大,心想,我知,未見過也可想像,有何特別?後來才發現原來名字就是 “The Very Large Telescope”,專有名詞來的。據聞用任何一國的天文學家命名都怕偏袒,順得哥情失嫂意,只好起個中性名字,可說不改地改,無名之名。不禁幻想,命名會議中眾人正在苦惱,初聽這名字時一定覺得開玩笑。望遠鏡中譯名是「甚大望遠鏡」,同址興建中的另一組更大,名叫 “Extremely Large Telescope”,「極大望遠鏡」,同樣清新。有這前車,將來天文台為颱風改名,可用九十年代無線跟在《日本風情畫》後那個如夢如幻的節目:「好大的風」。

改名的樂趣,最初應在壓抑的中學生活中發現。那時校內有五人足球賽,自由組隊,每年要為球隊改名,又須避過老師審查。「消防隊」或「聖約翰救傷隊」等當然過不了關。後來想到自以為巧妙的隊名,宏揚團結精神的「齊齊」,被禁;最陽光正面的「好好」,也不行。「隊」字十分棘手。近年朋友偶爾會找我幫手改名,但我最用心想的他們總是不用。E有天說,將成立一個中心辦些活動,還在想名稱,問我。答:不如叫「自我中心」?人總是那麼自我中心,放假去哪?就去自我中心,喻意多好。可惜她只是笑。當然,這遠不及深水埗那家叫「基本髮」的髮型屋,不小心成了政治預言,理法如理髮,任君修剪,跟另一家名叫「髮律情聚」的同樣頑強。

最費神應是父母為子女改名,除要好寫好聽不給同學改花名,可能還有兩種擔憂:一者,若名不副實,即成反諷。經典例子是一九九九年的童黨電影《三五成群》,能在浪奔浪流的互聯網留下,竟靠陀地神仙B威嚇主角時,那句循名責實的對白:「阿俊?邊X度俊啊?」雖然主角的名字其實不是俊,姓名設定是傅顯「進」。二者,是副實到過態,取向即偏向,叫阿俊的俊得不可方物,自沉水影--又總不能退十步就叫「人」或「粒子」。

我自己就是改名的虎口餘生。阿媽說,阿嫲當年先後在家姐和我出生時,堅持負責改名。她識字不多,想過什麼?意念竟工整得如宋代的蘇洵。他的兒子蘇軾和蘇轍名字都跟馬車相關,他曾在〈名二子說〉解釋:「軾」是車前横木,好像純屬裝飾無無謂謂,但沒他,車就不完整。「轍」是車輪壓路的痕跡,談車的功用不會觸及,但車翻了也無禍不及身。人憑軾可遠望,蘇軾字子瞻;人從轍可知來路,蘇轍字子由。兄瞻前,弟顧後,總算在人生旅途上互相照應。

阿嫲跟蘇洵相去不遠,希望生女叫「美容」,生子叫「健身」,有傳統男耕女織的味道,剛柔並濟。不知阿媽最終是怎勝出的,感謝她。此後我卻常跟家姐說,阿嫲多厲害,兩個名字早預示今日香港兩大行業,人類的願望從沒變更,就是美容健身。他日如入行,英文名不用想了,就叫Facial和Gym,印在卡片都有型。


有刻意給人改壞名的嗎?有。以下這故事,跟夜觀天文的先進望遠鏡不同,大概是人文世界裡某種彷彿過時的幽默,回頭看,卻自有一種暗紅幽光:卻說某城一富商打算開家採耳店,想為舖頭改個看來有文化的大名,自嫌讀書少,找來一個文人代勞。文人素不喜歡那富商,提筆便寫下「冬春軒」。富商看見,四季合宜,好名好名,利利事事,各散東西。故事完了,玄機在哪?提示:平仄,且原文似用官話,第三字用廣東話想要變通。答案:冬、春、軒都屬平聲,一切安好。但如一下調成入聲字,便變成:篤、出、血。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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