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6, 2018

婚宴見聞

《無定向喪心病狂》劇照

朋友結婚請飲,要是你不單沒去,後來不肯定下還電話問他結婚了沒,而他還答你「結左啦」,不少可能已經反目。我較幸運。F是中學好友,現不多見,去年頭說儲夠錢可能在年尾結婚。從不熱衷於婚宴,離婚後感覺更遠,便說不去。後來覺得太不近人情,改變主意,未再有消息,想過可能延期就沒追問。上月忽想到一年將盡,電話問他,聽到答覆,我脫口竟不是恭喜,而是「真㗎?」


去年另一回也是先推卻,終又去了,覺得發展下去或會像《無定向喪心病狂》(Wild Tales)那場精彩婚宴,主角卻不是新人,而是賓客,可算是另一種「人生若只如初見」。那晚跟新郎新娘談了兩句,便和大半桌陌生人同枱,只認識偶爾碰面的陳生陳太,其餘是新郎母親的一個中學同學和六個小學同學,還漏空兩個位,給來回工作的年青化妝師和攝影小姐。

開席時大家斯文,中學同學一開口就知道是老江湖,大家似乎樂得有人做主持,便聽他用權威的口吻談投資之道。他自言一生人如何研究數據,當年買金,由幾千元等他升過萬,然後是股票,樓,才有今時今日。因話中有些術語,幾個小學同學逐一追問,說他面善,不知是否在電視見過,問應怎樣稱呼。「坤哥啦,叫我坤哥我就有運行。」飲了幾杯,坤哥更進取,用講秘密的語氣說,既然大家有緣,今晚唯有說真話。

身旁的陳生熟悉投資,聽見這種豪情狀語,只微笑,偶跟陳太耳語。轉眼間,話題已轉去紅酒年份,坤哥把酒樽旋過來指指招紙說,今晚幾支酒,手上這支最好。不知是真是假,也無人想探究,便開始互敬。慢慢誰人高興了,演化成互隊,最終變成:「夠膽開埋呢支。再攞幾支黎!」斟酒也開始亂來。原先用手勢示意,有分寸,現在都把別人的杯搶過來,有人一手罩住杯面死按,酒就在混亂中灑到桌布上。

陳太本來沉靜,只把熱閙看在眼內,直至有人開始隊她,忽說:「我十三歲後就無人劈得過我。」站起,一乾而盡,指住隊她的小學同學說:「你飲左呢杯先好同我講野。」再指住另一起哄的塘邊鶴:「你都係。」塘邊小學同學心知出事,苦笑說:「嘩,呢個飲得。」酒樓冷氣太大原來也有好處,因濕疹少喝酒,剛好又坐正風口位,一早點了熱茶,見這情況自然請侍應繼續加茶,才能由始至終做個透明人。杯中冒出白煙,心生無限欣慰。

半醉的坤哥坐下回氣,已跟回來的攝影小姐看相,耳珠怎樣,又越過她而捉著化妝師的手掌,感情如何,然後跟大家說起遠處的新郎媽媽,當年就是自己給她介紹丈夫,但三十多歲過身了,後悔當年推波助瀾,畢竟她就這樣一個人幾十年。一位臉已通紅的小學同學笑道:「咁你仲咩唔介紹多個?」眾人下意識回望主家席,用手勢著他檢點些。坤哥繼續說,她當年一個人帶大兒子,不知多艱難,日夜兩份工,晚上就是去「大富豪」聽電話。醉了聲音大,正要形容「大富豪」即今日尖東哪位置,眾人覺得太不像話,又制止他。

三個小學同學脫掉西裝褸,鬆開領帶,離開座位來回斟酒,說很多無聊話,卻總是遲遲不肯乾掉自己手上那杯酒。另一位學應是醉了,只吃東西不作聲。另一位滿頭汗,大笑的結尾像啜泣,開始聽不到旁人說話,不斷「sorry?」 ,最終變成自說自話的錄音機:「我有兩個女,but I don’t regret」,「 我有兩個女,but I don’t regret」,「 我有兩個女」......不知這根刺一直多痛,對他,對他的妻女。

「難得高興」既是玩樂的藉口,也可能是包裝得最不著跡的真實,在只見一晚的陌生人面前,酒神掩護下,因沒關係,說什麼也沒關係了,更易流露真我。台上千秋約,台下一夜情,可幸翌日都如酒肉穿腸而過,忘掉昨晚那個咩哥,對面全晚捧著熱茶的僂儸,和自己胡鬧過什麼。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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