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利物浦球迷來說,歐聯幻滅後的失落才是人生實相,習慣不了早就離教,改信「信甲得乙」般確保投資回報的宗派。那晚,中學同學F本約我到太子的酒吧睇波,中一開始我們就是利物浦迷,他喜歡麥馬拿文,我喜歡列納,在球場上也用二人來定義自己,是雙重的隊友。出發前,倒在電腦跟另一朋友說:「營住會輸,朝早咁眼訓搵車撘但輸波嘅感覺實在太痛苦。」利記球迷都明白吧,總是不會贏的,總是明年有機會,球賽未開始,已太輸得起。四時許回家,跟那朋友說:「唯一分別是不用搵車撘,因最後改在九龍城酒吧看。」
那是一間在外頭不大看得進去的舊式酒吧,一開門,正播著劉德華九十年代的演唱會,只餘吧枱座位,旁邊是來回擲飛標的男女,都是熟客,不為足球而來,反而突如其來的許多陌生人打擾了他們的日常。我恐嚇友人,全場都會有華仔音樂墊底了。幸好開賽時,全部電視轉為足球,旋即發現,場內幾乎清一式是利迷,身旁的兩位大叔,一個不斷更新賠率,知道他落注買的卻是皇馬,理想與現實,怎樣都開心。另一個,每三句話就有一句笑話,是觀眾席身經百戰磨練而來的準繩。
沒驚喜的宿命太難捱,那晚就在這兩位大叔身上,看見一種跟利物浦輸波一樣熟悉、卻因而特別容易忽略的足球詩學。利迷和哲學家奇治利(Simon Critchley)去年在What We Think About When We Think About Soccer特別標舉足球詩學,用哲學理論揭示球場上給隱沒的光輝,篇題有趣,如皮球本身的經驗( “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ll”),或從零六年施丹紀錄片點出足球的神聖感(竟隻字不提Mogwai的配樂),只是寫得太零散,倒不及大叔圓融。拉莫斯扯低沙拿,沙拿哭著傷出。賭波大叔立即上升到國族層面:「埃及仲唔出兵攻打西班牙?埃及就得個沙拿,你仲識邊個?」講笑大叔零秒回答:「法老王。」我哈哈笑了出來,雖然那刻實在黯然--如果利物浦是形容詞,沙拿肯定是最un-liverpool那位,別有一種傲氣與天真,季中已無視曼城說要拿聯賽冠軍,氣質跟六次決賽輸五次的高普大異。
之後,講笑大叔每逢看見拉莫斯,都叫他做比比--曾效力皇馬的殺人王Pepe。比比雖已離隊,卻奇幻地踼足全場,最後還捧盃拿冠軍。被動地睇波太沒意思,大叔都慣在電視裡創造自己的球賽,球場就是畫布,靠想像力和一把口,讓人看見他的胸中丘壑。
最能看見大叔在幽默感下的真性情,肯定是利記門將的兩次失誤,句句粗口,駡他太靚仔、太姿整,我覺得都有洞見。但全場最奇幻的,則是C朗在皇馬領先三比一時的一記半單刀,快要射門,畫面右下角卻有個穿長褲的人跟他一起跑,那是闖進場的球迷,一路走到畫面中間,後面是兩個著螢光衫的保安,扭作一團,在球證吹停比賽前的一兩秒,球員都緊守一日未吹雞一日不要停的教誨,仍專業地繼續攻防。那刻,兩個世界相交叠,右下角的庸常世界,一路侵蝕球賽那獨立自為、人歌人哭、結合蝦碌與神性的足球世界。
C朗知道今回連配角也做不成,很無奈;利記球迷早知大勢已去,不作聲。在那段誰都只待球賽終結的無聊時間,唯有大叔繼續用笑聲突破憂鬱:「哈!條友一定買咗三比一波膽啦。」末段,電視訊號停頓了幾下。大叔高聲問酒吧老闆:「有冇續約啊?我今晚唔畀錢了」。訊號復原,鏡頭映著C朗,他又立即說:「X,張家輝嚟嘅喂。」太厲害了,短短一句話,典故套典故,把《賭俠2002》和「亞視」完美混合,繼續在平庸現實中創造地閱讀,比比與張家輝的幽靈才能在歐冠決賽同場,那雲淡風輕,見凡人所不能見,非詩人莫能為。
C朗知道今回連配角也做不成,很無奈;利記球迷早知大勢已去,不作聲。在那段誰都只待球賽終結的無聊時間,唯有大叔繼續用笑聲突破憂鬱:「哈!條友一定買咗三比一波膽啦。」末段,電視訊號停頓了幾下。大叔高聲問酒吧老闆:「有冇續約啊?我今晚唔畀錢了」。訊號復原,鏡頭映著C朗,他又立即說:「X,張家輝嚟嘅喂。」太厲害了,短短一句話,典故套典故,把《賭俠2002》和「亞視」完美混合,繼續在平庸現實中創造地閱讀,比比與張家輝的幽靈才能在歐冠決賽同場,那雲淡風輕,見凡人所不能見,非詩人莫能為。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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