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7, 2018

在以色列,應否領奬?


在最近的以巴衝突中,阿根廷國家隊取消了跟以色列在耶路撒冷的友誼賽。再早些,猶太裔影星Natalie Portman拒到以色列領取 The Genesis Prize,使得主辦者取消了本月的頒獎禮。此外還有一則新聞,以色列作家告魯斯曼(David Grossman)的高中文學老師Eli Yassif,撰文訓斥他不如Portman果斷,竟從首相内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等人手中領取「以色列文學奬」。問題是,告魯斯曼非但不昩於時局,向被視為左翼,常抨擊以色列政府,領奬前一天才在以巴衝突死者家屬的聯合悼念活動中演講。老師的文章措辭嚴厲,說際此恐怖現實中,容不下文學的複雜(there is no place for literary complexity),只能明確跟政權說不。我很好奇告魯斯曼的得奬感言怎樣說,但官網只得希伯來文,甚至不肯定有否演說環節。後來卻發現有人撰文維護他領奬,覺得將帶來希望。世界跟文學同樣複雜,讓這複雜展露出來,可能也是文學的作用。

寫小說是收藏流亡者

最初接觸告魯斯曼,是幾年前旅行時在一家舊書店購得他的散文集 Writing in the Dark,一本談文學、語言和政治的好書。他的父母輩曾經歷納粹屠猶,自己一代則多年活在以色列與中東諸國的衝突中,自言心裡常為下一次災難做準備,在這處境下,愈敏感的人愈痛苦,人人掏空自己變成盔甲。文學成了拯救。寫小說是什麼?他說就是為筆下的角色完全負責,無人可以取替你了,如同戰時把一整個被追捕的家庭藏匿地下,他們就靠你每天送水送飯,紓緩恐懼,讓他們知道外面的形勢。因其猶太背景,讀時自然聯想到二戰時被追捕的猶太人,出現的畫面是塔倫天奴 “Inglrious Bastards” 開頭,納粹軍官在屋中試探那一幕。告魯斯曼怎樣形容「猶太大屠殺」?生於耶路撒冷的他說,區內就有猶太人一直說不出 “Holocaust”,只能說「在那裡發生的事」。外人總說 “then”,已過去;猶太人卻說 “there”,「那裡」的恐懼還蔓延到生活各面向。他最初決定寫小說,即因為讀過寫「那裡」的書都回應不到心中的問題,於是自問自答,代入納粹軍官,想知道要先得怎樣殺死自己,才能那樣殺人。

但書中印象最深的,是告魯斯曼寫他兒子Uri的一段。二零零六年,以色列與黎巴嫩打仗,告魯斯曼起初支持戰事,但後來改變立場,聯同奧茲(Amos Oz)等作家辦記者會向政府施壓,希望停火。兩天後,他便接到兒子在戰場上的死訊。接下來的許多段都用 “I write,”來開始,解釋寫作於他,就是為了不讓世界每天縮小和關閉,為了用文字的敏感還原自己的知覺與幽默,也為了不可回復的現實。他寫兒子陣亡的小說To the End of the Land我未看,去年知道他憑A Horse Walks into a Bar得「布克國際奬」(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倒立即看了,非因奬項,而是因這小說寫的,竟是一場棟篤笑。

拿自己做棟篤笑

讀這小說時,一路覺得適合拿來拍電影。故事主軸是年老落泊的棟篤笑演員多華拿(Dovaleh)金盤洗手的演出。「我」是個退休法官,小時跟多華拿相識,已多年沒見,有天卻收到電話,被多華拿勸服來到這家三流夜總會看表演。台上的演出愈來愈荒腔走板,因為多華拿帶來說笑的,已由種族、性、政治、左膠和阿拉伯人,變成自己破敗的人生,觀眾本為歡笑而來,卻成了看人公開自殘,一個接一個離場。台下的「我」,卻邊看邊閃回舊日記憶,多華拿自小給同學欺負,某年一起到軍校接受短期訓練,中途還突然退出:軍官通知他要快收拾,翌日四時要回耶路撒冷參加喪禮。這也是台上的最大笑話。那時只想知道死去的究竟是父親還是母親,卻因為官僚或冷漠,無人理會,載他回家的司機覺得這少年太可憐,開始不斷跟他講笑話,多華拿輾轉才走了往後的路,死亡與喪禮也成了他在台上穿插的題材。例如這個:男人接到三十年沒見面的舊同學電話,說有張明天決賽的門票,可請他去。男人欣然答應,但中場休息時不禁問舊同學,沒親戚嗎?同學說沒有。男人問:「太太?」同學答:「死了。」男人問:「相熟的朋友和同事?」同學答:「都問過了,他們都說寧願去她的喪禮。」

這小說的出發點獨特,而且感人,笑中有淚。笑話不容易跨越文化,以色列人看黄子華會笑嗎?不肯定,只知自己肯定讀漏小說裡許多跟讀者的單眼,有些枝節要問住在以色列海法(Haifa)的巴勒斯坦友人S才明白--S既有以色列公民身分,富有,愛購物和玩樂,同時熱切關心巴勒斯坦人前途,向我介紹媒體 “Electronic Intifada”,本就跟我印象中的巴人不同。問她故事場景Netanya有何特別,她說那是 “the Mafia city”,在西岸旁邊,我差點錯失這重要的基調,難怪一開首多華拿便笑說自己竟忘了拿避彈衣。那場棟篤笑初段還不能寫得太精彩,否則「我」就不能因為沉悶和焦躁,如坐針氈,不斷東想西想引出回憶。但演出愈來愈到肉,重點也由帶點孤高的「我」回到台上:這個異類老朋友又出來表演了,「我」以前從未引手幫助,來不及追悔,現在又要在台下旁觀他笑說悲悽。

被孤立的叛徒

後來看過告魯斯曼一個訪問,記者問得直接:小說有自傳性質嗎?國內有人覺得常抨擊以色列的告魯斯曼是叛徒,會否覺得愈來愈被孤立,如同那位在台上漸被觀眾遺棄的演員?他沒直接回答記者,只點出愈來愈多人放棄保存現實的複雜,日趨簡化,狂熱分子和原教旨主義者才會成行成市。

雖然老師批抨告魯斯曼接受文學奬,但也有文章維護他,為事情提供了更多背景。一者,上回頒發文學奬是三年前,首相内塔尼亞胡在大選前臨時撤換了評審小組兩位評判,告魯斯曼等多位侯選得奬者一起退出,以示抗議。今回的評審小組,正由上回被撤換的評判擔綱,可算取回一點公道。二者,領奬前一晚,告魯斯曼在以巴家屬的聯合悼念中,發表了題為 “Israel Is a Fortress, but Not Yet a Home”的演講,認為巴勒斯坦人若無家園,以色列人也難安居,列舉了一連串使以色列 “less of a home” 的行為,如種族隔離,如國防部長阻止巴人出席聯合悼念,如以色列狙擊槍手濫殺平民,但因演講措辭嚴厲,旋即有以色列人提議遞奪告魯斯曼的「以色列文學奬」。世界充滿灰色,文學除了訓練人看見世事的複雜,不也在在暗示我們的無知。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八年六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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