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只能說「吃冰棍」,不能說「食雪條」,如解釋chill。
那年前往西藏,在成都轉機,等待時在機場四處逛,有家賣英語教學影碟的舖頭,門前放著電視播放卡通片,用土炮方式解釋英文生字,例如chill,字面是寒冷,現在常給人拿來指清閒散慢的有型。卡通怎解釋?好像是在一個夏日炎炎的沙灘旁,主角熊貓經過,正流汗。登登登櫈,變出一支橙色雪條,普通話旁白說「一根冰棍」,打直飄到熊貓身邊,再登登櫈,「兩根冰棍」。熊貓正要吃,畫面停頓,兩支垂直的雪條抽象化成兩個細楷l,熊貓的「吃」則變成拼音chi,飄到前面,合併成chi-ll。所以,chill者,吃冰棍也,而且是兩支,是不是很chill?原來英文也有象形字,而且要用普通話才解得通,結合形音義,簡直用心良苦。此後,每逢聽人說「chill下」或「好chill」,腦裡就自動有把普通話聲音說「吃冰棍」,總忍不住偷笑,旁人應該覺得很怪異,可恨那次沒花幾十元把光碟買回來,一個一個看他怎樣說文解字。
生活悶棍多,誰都愛冰棍。民國初年,詩僧蘇曼殊老早用自己的方法貫通中英,〈燕子龕隨筆〉第三十三則,起首說「英吉利語與華言音義並同者甚眾」,然後開始舉例:「費曰Fee,訴曰Sue,拖曰Tow,理性曰Reason,路曰Road,時辰曰Season」等等。開頭幾個例子都是快樂的意外,純屬巧合,結集起來有足以令人一笑的巧思,愈後的例子卻愈站不住腳,「爸爸曰Papa」和「媽媽曰Mama」從語言學的觀點看,不過是嬰孩嘴唇較發達,唇音M和P等最易模仿,最常在旁的父母就以為在呼喚自己,並不限於中英文。再後的「芒果曰Mango」明顯是音譯,上網一查,芒果唐初自印度傳入中國,初譯阿摩落伽,後譯「杧果」,輾轉傳到歐洲英文便成Mango,蘇曼殊將他放得那麼後,似是心中有數,純粹用來充撐場面。我覺得這段話最chill的其實是表達形式,「隨筆」就是隨見隨抄,隨感隨錄,看似手到拿來,卻不知想了幾多個晚上,但一則一則平空而至,容易顯出慧根。如替蘇曼殊續寫這則筆記,應該還有「隨曰Chill」,不是隨波逐流,而是隨心隨性,這就不是販賣生活品味的姿整hipster咖啡店所能提供,比說「潮曰Chill」有意思--潮進潮退,「潮」已不潮, “chill”亦將步其後塵,八九十年代的 “high”和 “free”說不定有望捲土重來。
正如道在糞溺,真正的chill一定在看來最不chill的地方,對立統一,「X到盡頭就是型」雖是害人的大話,「鈍到盡頭就是chill」卻應該正確。在這渴求溫暖和熱血的世界,唯有鈍胎對現實懷有熱切的冷漠感,對成規完全麻木,極端起來可以很荒謬。在Youtube打 “Peter eats chips”,會看到美國卡通Family Guy這黑白的一幕:幾個納粹軍人踢門衝入大宅,一個猶太家庭躲在閣樓默默祈禱,希望不被發現,颯,颯,Peter大概太鈍,不知情況危急,泰山崩於前,繼續食薯片,大聲地颯,颯,颯,嚇得大家張開口,真正是心遠地自偏。
幾年前購得美國樂隊Brokeback的舊碟“Looks at the Bird”後,看過Nitsuh Abebe一篇樂評,他給了七分,不高不低,有意思的是比喻:大碟就如焗薯,吃前已知道喜不喜歡,也清楚自己現在想不想吃,沒驚喜,不是主菜,但有這伴碟也可以令人滿足,既可幻想身處2100年的巴黎或東京,又能在空蕩蕩的家中懷懷舊。他這形容真精彩,正是沒銳意做浪尖,放下野心,甘於像薯仔平實和遲鈍,不扮大蝦,不扮牛排,對時代有些抽離,對潮流帶點冷漠,反能站在時間之外,不in所以不out,無古無今,顯出薯仔的尊嚴,才是真chill。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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