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1, 2020

你喺度就好



因疫居家雖苦悶,有時晨起查電郵,見或遠或近背景各異的朋友傳來好看的幾百字,便覺夫復何求。最近一次,緣於我碰巧看見David Shrigley畫的一張圖,一條鯨魚旁,紅字寫著 “I’VE NEVER SEEN YOU BUT KNOWING YOU ARE THERE MAKES ME HAPPY”,覺得好,寫了兩段話傳友人,說彷彿世上有兩種「你喺度就好」,一近一遠。

近的容易懂,可套用Pink Floyd名作Wish You Were Here,中譯《盼你在此》。據說曲中之「你」原指因精神問題離隊的Syd Barrett,但也可引申,去年主音Roger Waters在倫敦聲援阿桑奇時就唱此曲,多少情侶曾以Wish you were here為訊息,可能一個人遇上良辰美景,「你喺度就好」。

遠的正是鯨魚圖聯想,多少事物畢生未曾遇見,但知道可跟自己截然不同的東西寄居同一宇宙,就算互不往來也足夠,甚至不一定共時(像恐龍),不一定具體(像神,如果有),不必見到摸到,不必Wish you were here,獨立並存,繼續留在there也不錯,「喺度」可以很遠。

不由得想起英國探險家馬洛里(George Mallory)那名言。二十年代,他三度攀登珠穆朗瑪峰均失敗而回,有人問他為何要攀,他答: “Because it’s there”,因他在那。年少時初聽當然覺得答案很有型,十多年前去西藏就見過不止一款明信片印著此話。但現在想,It’s there跟要親臨實無關係,沒我去仰他高,山也不會矮了,「喺度就好」。

跟剛移民美國的S說起,她覆了一個觀星故事,和一張用電話拍攝很矇很矇的星夜。那晚她妹妹駕車,在公路上提起Neowise彗星,她才立刻上網查,今年三月方被NASA發現,肉眼可見,七月中前亮麗,七月中後漸暗,之後就會消逝,下次再見是6800年。所以那是看到彗星的最後機會,便努力留意西北偏北的天空,可惜太光看不到,流星倒有一些。

之後一晚,她又想去追星,初一無月,天清無雲,但還是看不到,本來放棄了,在途中卻突然見到那顆彗星就在app裡的大熊座前腳下,剛才明明見過大熊座。立即下車拿著手機找大熊座,雙眼努力曝光,終於見到那暗淡的長尾巴。「上一次是女媧在補天,下一次說不定再沒有人類。雖然知道對方的存在已覺温暖和安心,但真能遇上,我覺得是福氣。然後覺得很多事都會彼此相關。」

我說不肯定人生會否在海洋見到一次鯨魚、或這種幾千年一遇的星,但好像通常都不小心錯過,就是香港上月近在咫尺的日環蝕,也不知何故沒親證,只在網上見別人的照片與喜悅,或者正正不覺得他事必與我有關,便不以為憾。最理想是不期而遇,當然極難,但隔著螢幕知道那多姿多彩也滿足。

仍定期為我那部陳年不死iPod Classic入新歌的M,則感慨因為政府英明,此刻人人肉身被囚禁, 精神受折磨,「知道一條鯨魚在某時空自由生活好像在諷刺自己一樣」。但他隨即想起Smashing Pumpkins的With Every Light,音樂輕快,卻是主音Billy Corgan紀念亡母之作,歷憂傷後看開了,歌詞反覆唱“And every light I've found Is every light that's shining down on me”,母親在他心中已化作自然,像神一般無所不在,當下所感應到的,「正是自然加上帝加母親的世界,十分spiritual」。就這樣,因一張圖加幾句話,換來如此如彼的聯想,過了疫中一個有天文有音樂的早晨。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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