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奧威爾,右邊甘伏
下周本來跟我很欣賞的「好青年荼毒室」成員鹽叔在富德樓「獨立出版迷你書展」對談,主題是「偏門嘢」,打算對應獨立書展談些冷門孤僻的東西,活動雖因疫延期,但癮起了,便趁機重溫一本偏門書,緣於去年的東京旅行;疫前時空,恍如隔世。
那晚華欣想到新宿的Infoshop “IRA”(不是愛爾蘭共和軍,而是Irregular Rhythm Asylum簡稱)看看,參加那裡定期舉行的集體版畫創作。那是一幢大廈的三樓,入門即見各種貼紙、標語和DIY獨立刊物,雜亂得有生命力。但我不想假裝對勞作充滿興趣,很快在旁邊梳化睡著,醒來他們仍未做完,已有人煮好簡便晚飯同吃。無功白食不好,付錢又太古怪,飯後便到書架看看能否買書支持,見其中一本封面大字寫著 “George Orwell and Alex Comfort”。
奧威爾我喜歡,算熟悉,但後面這位甘伏是誰?不知道。書在一八年出版,作者Eric Laursen我沒聽過,但書題《站在一旁的義務》(The Duty to Stand Aside)似乎有趣,就這本,旅途上慢慢看,驚歎這麼小的題目也有人用心研究。
甘伏原來是個英國科學家和醫生,最著名是七十年代寫過一本叫The Joy of Sex的性手冊,教人行房種種。 但這都不是他在這書的角色。時空定在四十年代初,二戰未完,他廿歲出頭,讀醫之餘也愛寫小說和詩。此時奧威爾還未寫《動物農莊》和《一九八四》,因身體太差無法參軍,正在BBC電台做文化節目,向印度聽眾推廣英國文學,讀讀詩,屬軟性政治宣傳。
奧威爾不喜甘伏的小說,喜其詩,常在節目介紹,看來一切安好。但不,甘伏不在戰場,不單因左手年少時受煙花所傷缺了三根指頭,也因他是個無政府和平主義者(anarcho-pacifist),認為人應從國家獨立出來,徹底反戰。問題是希特拉來了,應怎樣?甘伏的立場是貫徹理念站在一旁,集體抗命,也不滿奧威爾由本來撰文反戰、教人提防政治宣傳,終變成國家擁護者、走進制度之內。相反,奧威爾認為時勢如此,和平主義等於親法西斯,不反希特拉的都在支持他。
奧威爾和甘伏這場小論戰,先是靠寫小說評論和公開書信,後來竟是寫詩!四三年,甘伏用筆名寫了首一百二十行的長詩暗諷邱吉爾、BBC和參加政治宣傳的作家,卻明顯放過賞識其詩才的奧威爾。但兩周後奧威爾還是公開回應,用上相同的長詩體裁,其中一句說「你雙手乾淨,彼拉多亦然」(Your hands are clean, and so were Pontius Pilate’s),所指甚明。
但二人並未因此交惡,奧威爾在信中繼續稱讚甘伏的詩,後來到雜誌Tribune任編輯,還邀請甘伏寫諷刺詩。四五年他們終於見面,二戰並未如奧威爾想像,為英國帶來社會主義式變革,「國家」倒日益強大,隱隱應驗甘伏的警告,這影響到《一九八四》的內容嗎?沒證據,但作者有意在此留白。故事尚未結束,峰迴路轉,奧威爾在四九年記下「奧威爾名單」(Orwell’s List),將他懷疑是地下共產黨員或同路人的名字交給英國外交部,雖然名單意義常被扭曲(有興趣可參拙文〈奧威爾是告密者?〉),但重點是除蕭柏納、差利卓別靈和導演奧遜威爾斯等,甘伏名字也在其上,簡介包括「反英」、「親德」和「親獨裁」,最後卻是反高潮的「很有才華」。這背後是何心態?
《站在一旁的義務》的關懷可算另類,提供嶄新角度理解奧威爾和二戰,作者相對同情甘伏,在前言已質疑二戰是否真如一般理解的“Good War”,抑或加強了國家對人的宰制。同意與否也好,至少這非主流的稜角能展示獨立出版的精神,不在IRA那種地方也不易碰上。書末附出版社AK Press簡介,自言是世上最多產的無政府出版社,全由工人運作,民主管理,沒老闆、沒經理、沒廢話。
好奇之下到其網址,「常見問題」一版最見性格。問:會送書到監獄嗎?答:每天。但我更喜歡以下這題。問:如我對無政府主義有高深但只得自己明白的主張,很想找你們辯論,應把問題傳給誰?答:請勿。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零二零年七月十八日
附錄:〈奧威爾是告密者?〉
〈奧威爾的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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