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尚在追溯大疫病毒源頭,想起昔日教育電視經典「細菌大王」。九三年首播,細菌首次如此立體在眼前活動,分《病魔的毒計》和《擊退病魔》上下兩集,加起來才半小時,據說籌備連拍攝共花九個月。
主角是霍亂菌師父和徒弟阿細,因黑死病魔王老了要退休,眾細菌將出席週年大會選舉新盟主,阿細扯著師父衫尾去開眼界,小學生自動代入這小鬼角色,師父順理成章變成解話人。無意美化過去,但當年滲透在課程的似乎仍是公民意識,哪怕細菌也重視選舉。
細菌互相吹噓了一輪威水史,結論是「人類一路都咁蠢唔注意衛生,我哋先至有機可乘」之類,末了黑死病大王終於出場,白眉白鬚,但設定上有一小問題:在旁飲酒摸著肚的結大哥(結核菌)沒理由那麼年青,結核病源遠流長,是跟黑死病相對的白死病(The White Death),二者年齡更近才對。
黑死病魔王演說的結語精警:「希望大家繼續努力,出年更加死得人多!」眾鼓掌。但影片真這樣以反派大勝結束,小學生回家怎睡得著,所以下集便形勢逆轉,細菌節節敗退。但影片沒說的是,病魔的毒計之外,人類也有毒計,喜歡內訌,英法作家貝洛克(Hilaire Belloc)在一戰期間發表過短詩〈論衛生〉 (On Hygiene),只四行:
“Of old when folk lay sick and sorely tried
The doctors gave them medicine and they died.
But here's a happier age, for now we know
Both how to make men sick and keep them so.”
首句的sorely tried是被動用法,指人遭受考驗*。末句最絕,具預示能力,最魔的不是病,不是細菌,是人性。
關於衛生的詞語,小時印象最深是衛生幫。那時因金庸劇集知道丐幫,心中一直認為衛生幫就是相反,一班衣裝整潔的人到處巡查,掃蕩江湖。後來知道那「幫」指幫辦,清朝已有的官名。感興趣卻不清楚意思的還有衛生巾、衛生麻雀和衛生波。小學某天,男女同學要分開聽講座,事後見女同學都拿著紙袋回來,若有所思,裡頭似乎裝著秘密,輕但重。電視上當然有衛生巾廣告,總是用試管裝著藍色液體做科學實驗,心裡更加好奇,但已知不能隨便問。衛生波的道理跟衛生麻雀相近,一在不輸身家死人冧樓,一在不交醫院波、不飛剷、乃至不出汗的大叔站立式養生足球。
養生正是衛生古義。《莊子》有「衛生之經」,郭象注衛生作「防衛其生,令合道也」;陶潛詩〈影答形〉則說「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衛生於此都指養生營生,到十九世紀末才轉出今義。說起詞語來歷,中文維基「和製漢語」(即現代漢語中從日語借用的新詞)有以下一段:「彭文祖撰《盲人瞎馬之新名詞》認為和製漢語滔滔入華為滅國滅族之事,抨擊那些套用日本新名詞的人恬不知恥,並著力批評『支那、取締、取消、引渡、目的、宗旨、權利、義務、衛生、要素、法人、文憑、經濟、引揚、相場、切手、讓渡、差押、第三者』諸詞『不倫不類』。」
彭文祖是清末民初人,不出名,書名卻起得有趣,好奇下想找這書,不容易,終在大學民國圖書數據庫尋得,便發現維基描述有誤,作者在書中〈衛生〉一篇根本從未爭拗語文,開宗明義說:「衛生者,保衛生存生活之意。名詞字義皆通順不謬,本無鼓舌之來由。」讀周佳榮〈香港新詞對近代中日兩國語文的影響〉就明白,衛生跟他列出的二百多個例子一樣,常被誤當和製漢語,卻其實早見於香港編印的中英辭典,後來才影響到明治年間日本人的字典編撰。反而查周先生引錄羅布存德一八六九年編成的《英華字典》,與衛生對譯的是 “to protect one’s life”,仍近舊義,能否稱新詞,尚存疑問。
然則彭文祖的〈衛生〉寫什麼?很可反映民初時代色彩,既批評國人不必盲從外人,如學沖凍水涼等,也不得不承認西洋之注重衛生,「西洋之便桶,較吾國之面盆似猶更潔一層」。「細菌大王」下集《擊退病魔》結局說,因人類警醒,細菌再開大會時忽聞門外嘈雜,原來人類消毒隊已經殺到。衛生每苦拙,願諸君好好營生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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