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某晚,在書店剛落堂,偶然見她上來,她那天因政治原因要辭去喜歡的工作,買了晚餐和雪條來找一位朋友閒聊散心。雪條買二送一,共有三枝,我也有份。一邊食,我似乎應說些開解的話,她倒指指枱上一繪本,問我看過沒有,書名剛好是《那些消失的事》(Things That Go Away) ,意大利藝術家阿雷馬娜(Beatrice Alemagna)作品,台灣譯本,封面是個向著手上蒲公英吹氣的女孩,種子在空中散開。
事情為何消失?正因你打開書,一頁一頁地翻,頭幾頁是這樣的:左邊只幾行寫著「生活中,許多事物會消失,會轉化」。右邊是圖畫,一隻鳥降落在誰人伸出來的手指上,下面寫著「來了又走」。但一揭,原來右邊圖畫上還伏著一張半透明牛油紙,那隻鳥即印在其上,一翻頁,鳥便以相反方向由右邊飛到左邊文字旁,在空白處拍翼,背向手指愈飛愈遠。右邊手指上,現在只餘空白,下方「來了又走」四字至此就有著落。圖畫溫暖,設計聰明,看似簡單卻饒富深意。
在香港,「消失的事」實在太易聯想到好事消失,令人惋惜。再揭,才發現書中那些消失的多屬壞事,印在右邊牛油紙上是兩行眼淚、是傷口、是大雨、是惡夢中的魔鬼、是爬在長髮上的點點頭蝨、是滿腦壞念頭,一翻,都變魔術般全部消失,露出壞事下的新世界,而且真靠你一手做成,翻出新一頁,充滿喻意。
這樣組織圖畫,生出時間,聯成故事,很像小時無聊畫在書角的幾十個火柴人仔,大力一揭就向前快跑,真變成Moving Pictures。想起《那些消失的事》這繪本,則因剛看過年青藝術家忻慧姸的錄像近作,片長十六分鐘,名為《日 ''''''';''''''' 記》(Tugging Diary)。
之前看過她的《局部失明》,觸發點是親友的離去。《日 ''''''';''''''' 記》則開宗明義說,住在北角多年,2019夏天至2021年間,記錄了英皇道行人天橋的變化。錄像初段以照片為主,天橋上的標語與文宣,許多不是殘存便是給整個塗抹,只剩一鱗半爪,背景則配上無間斷的紙張撕裂聲,重溯那場你貼我撕、再貼再撕的角力,旁白亦插入她在橋上的經歷。其中一張文宣寫著:民心撕不走。也有一格畫面,是後製時在照片上用粗線塗抹,遮住現已不能公開的八個字。
不期然想起書法裡,會用「漫漶」形容石碑文字因久歷風霜,變得矇矓難辨。常覺得以上那種撕毀或油漆塗抹,或許就是這時代的漫漶了,不用幾百年,時間壓縮,然後在城市消失,再消失在記憶中。
但忻慧姸的《日 ''''''';''''''' 記》卻不是尋常紀錄片那種有完整時間線、讓觀眾認識事件始末的紀錄,時間頗零散,或許更像記憶本身,跳躍也跳線。例如有段借網上影片提及2020年四月,這條住了不少露宿者的天橋大火,旁白說「橋下面係福建幫持刀斬示威者嘅地方」,下一句即是「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五日,第十五個星期日」,回到過去,「嗰日之後,每個朋友都叫我唔好著黑衫,唔好隨便出街,喺呢個我生活咗二十六年嘅街道行。」日子來來去去,也易記錯哪天是抗爭第幾天,有點時空錯亂。
《日 ''''''';''''''' 記》到中段,影像從北角擴開到北角外的遊行示威,畫面的想像愈走愈遠、愈抽象,雜以旁白裡的個人記憶、疑問、自言自語,最後又回到橋上的照片,全是三位數字的塗鴉。有一張比較奇,寫著889,不是日子。影像即以後製,在照片上用更粗的箱頭筆重寫:第一個8沒問題,第二個8的右半邊隱藏著3,9的右直隱藏著1。這加工是還原?抑或想像?
獨白有時不用旁白交代,用字幕,音效繼續是發條聲或鳥叫蟬鳴。印象較深是這句:「保持清醒冷靜需要極度殘忍的自律」。有時則不動聲色化用詩句,像「沒有名字的鳥一隻隻死掉」,源自谷川俊太郎的〈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此詩最後一段如此:
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天空在靜靜地湧淌淚水
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無知地繼續歌唱
想起《那些消失的事》這繪本,想起那隻因為翻新頁而從一邊飛到另一邊的鳥,來了又走,消失了,便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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