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豬文最近完成了一件事,途中有些掙扎,自嫌不足,他說想起我寫過學書法的經歷。我說:「唔可能。冇人類經驗可以同我學書法比,好似第一次發現自己真係有羞惡之心。」
常見拍攝關於書法的東西,背景大多素靜古雅,窗明几淨,點香,有頌缽,能令人在煩囂世界靜心那樣。但怎可能?莫說幾多人只能在飯枱撥出一小片平地便寫,學習過程也明明充滿七情六慾。書法文章常有「心慕手追」一語,但發現自己那可惡的手就是追不上去,被理想狠狠拋離,車尾燈也看不見,也可深感挫敗、自責、憤怒。彷彿要待擅寫月球黑暗面的日本漫畫出來,才能召喚這些常被忽略的體驗。
書法上未理想,書法外找些補償也好,像因書法而起的友誼。
最近跟Roland常有書法交往。以往許多社運banner都出自他手,真是細細個就看他的字,有種不拘一格的生命力,對字體設計也有獨到看法。先前找他來我家一起寫字、煮花蛤、聽老歌,他特意帶些書和字帖來,包括幾本七十年代出版的香港書法雜誌《書譜》,和歐陽詢行書《千字文》,說這帖有助我改善結體容易散開的毛病。孤陋寡聞,才發現一直覺得嚴謹乃至拘謹、有點敬而遠之的歐陽詢,原來有此蕭散輕鬆一面。
以往嫌字太醜,揮春只為親人寫,免礙眼,家中也不貼,阿爸知道,邊拿揮春邊說「賣花姑娘插竹葉」,我才識得這諺語。幾日前,在深水埗黑窗里首次即席為人寫揮春,算是突破心理關口的一步。跟華欣講笑說,心情有點像出櫃,要克服幾多自我嫌棄與質疑。旁人大概覺得不可思議,大不了寫寫字。但沒法子,道行低就是那樣。
時勢如此,路過的叔伯嬸嬸許多自然都想要「出入平安」和「身體健康」。「身體健康」我總寫不好,通常推給同伴。但那天寫過最特別的,不是什麼祝福或願望,而是「上午9:00-下午5:00開工/星期日休息」,是在附近開舖的一個長氣老伯要求。他口中不斷喃喃「痛苦人生」,先想我們寫普通賀年揮春,臨走又回頭,想寫他舖名,臨走又再回頭,從袋中拿出開舖時間告示,說貼了在舖面太久,想換換。他站了有半小時,一邊繼續喃喃自語,一邊叫我們應在墨水中加些蜜糖。以為是比喻,他說不,字會更光澤云云。
我有時寫得不滿意,未待揮春乾透就對摺,放一邊,不給人。友人看見笑說:「以為你已經冇咁摺埋,原來仍然係會摺埋。」前者是人,後者是字,也是另一種「字如其人」。
回頭想,突破這關亦因先突破了前一關:教人寫字。去年文學班,有次講到《蘭亭集序》,順帶講書法。後來不止一位朋友說想學,但不知如何入手。勺叫我教,我說:「我寫成咁,到我學好先啦。」她反說:「又係你話教人自己會學得最快嘅?」為此掙扎了一輪,問過幾位師友,邵頌雄的話頗有啟發:「教學相長,而學無止境。其實永遠沒有一個位,你會覺得已經完成了學習,否則就是未到家。葉問也不是已經打遍天下無敵手才開始教詠春(據說他連木人樁也是後來才學的)。學人的心態也如是,不應把老師視為已是『得道』唯一標準。這種師生之間互相切磋的過程是互相饒益的。」
但說教書法仍太得人驚,既打算一起臨褚遂良《雁塔聖教序》,便跟同學說代號是「約咗良仔」,前輩和common friend就是褚遂良,當每周約好去見見他。起初學硬筆結體,到第一課用毛筆,同學圍著看我示範時,一眼就見我在手震。照直說:「好驚啊,第一次畀人圍住睇寫字。」無論如何,幸好選擇了開始,變成近來一些愉快時光,且真有教學相長的效果。上堂一起寫揮春,各人早已打開《聖教序》前翻後翻,看看有哪些字可偷來用(後來有同學在帖中不同頁數集齊「中六合彩」、只欠必字就有「善良必勝」),也一起不太悠然自得地寫「悠然自得」。
可以靠寫字令人高興也實在高興。幾日前收家姐短訊柯打,第一句就是:「兩張『我愛姜濤』」哈哈,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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