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8, 2021

教育血淚小史

 







                           


  又一學年結束,想起早前在臉書見舊生貼出村校式的舊校舍生活照,在同學及不少老師心中那當然是美好回憶,我卻記起歡樂下一些暗角,回頭看同樣珍貴。

當年畢業就去教中學,從未實習,只覺自問不算迂腐,又沒陳浩南式多餘幻想,應付得來吧,一下從在圖書館看書寫論文的環境,跳進青年人大海,差點遇溺。

新環境總是簡稱和代號的地獄,任何三個英文字加起來都有意思,對著學生就更手足無措。學校仍屬草創階段,有新機,也混亂,且學生未必有意報讀,有的被中央派位送來,茫茫然,陰差陽錯聚在同一時空。

其中一班第一堂,說了沒多久即發現異樣,走前看,一個學生豎高了書,後面是碗麵,她竊笑。可能只是餓,當然也貪玩,如果我是同學一定覺得好笑,甚至是他日中學美好回憶,但不,因為身份和那可惡的自尊,立即火燒手般條件反射,覺得她在刻意侮辱自己(尤其是那抹上升的烟),而那還恰恰是我急需短時間內建立存在感的日子,便發了第一個脾氣,說不到完整句子,只指著她大聲駡:「出去!」她果真哭著衝出班房,不知所踪。駡完人心裡不舒服,怒火漸降便懂得心慌和悔疚,心不在焉,叫另一同學去找她,原來在廁所,整堂沒回來。

自覺開了很壞的頭,這就是他們對我的印象,無可挽回,時間愈走愈慢,只好一同等待永遠不來的下課鐘聲。心想還有十個月才放暑假,疑惑能否捱過一年。但也有學生低調地表示支持,令人感動。

一路下來,只覺得自己像那時候的亞視,真實收視率徘徊在一至兩點,失望下,不時對學生和自己發脾氣。這也難受,除教書我甚少駡人,心中也知道只是沒辦法才靠惡。他們又很想在這裡受氣嗎?也是選擇無多。想了很久的東西兩堂已用完,新的課堂又來臨。最快樂是周五放學,周日晚開始失落。

反觀同事卻輕輕鬆鬆又一天,會說很無聊的笑,像有個教藝術的,見人就說「信唔信我畀啲顏色你睇吖嗱?」,然後便在袋中拿出一盒塑膠彩,笑笑,又走開。對比下,自己無法從容揮灑的感覺更強烈,想像中的自己明明不是這樣的,只成了小時取笑的那種老師,真失望。

上課時,每逢有同事在窗邊經過都會驚,怕人看見這麼多學生各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卻像一個動作過份誇張的默劇演員,從旁邊看,一定充滿喜劇感。不想給人發現自己如此不濟,會突然加倍落力,希望學生受感染會更起勁。當然不會,情況只比原來荒謬。為什麼要是玻璃?恨不得四面是牆可在密室上課。

是怎樣捱過的呢?非常偶然。有天臨時要找一個學生,經過其他班房,啊,大家情況原來差不多,各有各困難,後來更發現,好些我以為處事輕鬆的同事,都或有如此如彼的不如意。

不因為他人也慘自己就不慘,也不因為集體落難而快慰,但最少因此奇異地感到並不孤獨,而有些人能比較真實和自在地面對困難,想來部份問題都由虛榮而來,世上太多煩惱始於巴閉、英雄主義、叠馬(受擁戴),哪裡只限陳浩南。忘了怎樣好起來,但這忘記也是重要起點。

那位食麵被駡走的同學,兩年後畢業時,竟然提及此事跟我說「對唔住」——後來關係好轉,我雖未忘此事,但記住只因自覺是污點,全沒怪責她的意思;從不察覺她反而放在心上。又過了幾年,有晚獨個在「黄明記」醫肚,發現坐在對面的人就是她,談了幾句,她已在做空姐。之前沒為意,到寫文章此刻才發現,從那碗麵到這碗麵,實在繞了不少路,有點不可理喻,但教育或人生,都可能如此。

圖:《百變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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