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17, 2009

藝術家的責任


     上回寫基阿魯斯達米的《五》和《十》,提到這個伊朗導演不斷思考如何減少減慢。藝術有時是如繪畫的增多,有時卻是減少,例如雕刻。將這增多與減少、繪畫與雕刻對舉,因為他們與俄羅斯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以及他於一九六六年拍成的《魯布烈夫》(Andrei Rublev)尤其相關。

    悵望千秋,生平只拍了七部長片的塔可夫斯基,以魯布烈夫這個十五世紀的俄國畫家為題,所為何事?蕭條異代,前者為電影創作而流落異鄉,後者卻因種種困阨而四顧茫然。碰巧,二人的名字都是Andrie。人與人、物與物之間的聯繫,有時就是如此幽渺,何況塔可夫斯基還常強調,他不是導演,是詩人;揭隱發微,截彎取直。

    既是如此,表象就不重要了。所以他才會在其電影筆記《雕刻時光》(Sculpting In Time)裏如是說:
我對劇情的發展與事件的扣連不感興趣,他們於我的電影裏面也愈來愈不重要。我有興趣的一直是人物的內在世界。對我來說,最自然的莫過於走進可以揭示主角人生觀的心理活動,以及構成他的精神世界那些文學與文化傳統。
順帶一提,陳麗貴與李泳泉的中譯本把此段的 “attitude to life”譯做「生活態度」、 “spiritual world”譯做「心靈世界」,似乎都未夠準確。這裡分別譯了做人生觀與精神世界,因為二者都是塔可夫斯基電影的關鍵,不能輕輕帶過。

    相對而言,《魯布烈夫》算是他七部電影裏頭故事線較為明確的一部。籠統地說,電影展示了不同的藝術家,如何在動盪的時勢中取捨抉擇。有人沉深好書,有人爭名逐利,魯布烈布不過是這許多藝術家之一:由最初的躍躍欲試,到中段的懷疑與徬徨,繼而失落退卻,最終因旁觀男童為教堂鑄鐘之過程而得啟悟,成就不朽的畫作。臨尾的對白,全因先前的半生經歷而別有意味,竟是愈簡明而愈深刻:「你鑄鐘,我畫畫」。

    在這用捨行藏的探索以外,《魯布烈夫》之所以好看,正正在於「眼前所見」。導演在《雕刻時光》反覆申明,他不怎樣喜歡象徵,也別問他電影中的常出現的馬和雨代表什麼。電影之美,有時不在背後意義,相反恰恰就在目前。他在〈烙印時光〉一章舉了黑澤明的《七武士》為例:武士的盔甲不及大腿,都因雨中的戰鬥而沾滿泥濘。突然一人倒下、死亡,眼前所見,是他腳上的泥濘漸漸給雨水沖走,然後慢慢露出一片大理石般的雪白。這就是畫面了,不涉象徵,好看。

    《魯布烈夫》開首不久關於俳優的幾個畫面,就尤其令人眼前一亮。主角與兩同伴從修道院離開,途上遇雨,狼狽走進一農村的穀倉暫避。俳優正與村民互尋開心,順道嘲弄一下權力獨大的教會,對剛進來的這三個僧侣不很友善。倦極無聊,大家坐著無話,唯有三人之一的基維爾在小氣窗前,語帶鄙夷地說:「上帝派來了神父,魔鬼則派來俳優」。之後,鏡頭就緩緩原地轉了一圈,一個接一個掃過村民的面容,都各安其份,然後又回到小氣窗前,一鏡直落,但此時基維爾已經不在。魯布烈夫從氣窗望出去,似有人在互通消息。

    轉瞬間,士兵闖進,欲拿俳優。他站起的一刻,竟有陽光從屋頂滲進,剛好打在他身上。畫面本身,好像已在回應消失了的基維爾剛才那種輕蔑。這幾個鏡頭,反覆重看,還是覺得匠心獨運,好看得不得了。過了一會,三人離去,先後在前景走過,幾個士兵卻領著給打暈了的俳優在一河之隔的遠景離開。十年之後再相遇時,俳優、魯布烈夫與基維爾,都各已經歷了只有自己知道的辛酸,足證人生實難。

    魯布烈夫遇到的一大困惑,正是「藝術家的責任」。受顧為教堂繪畫壁畫,題目是「最後的審判」,他遲疑良久,不想這樣運用繪畫的天才嚇唬平民,不想增添藝術成了增添苦痛。藝術是什麼?他不斷思考。一度全然放棄,拒絕再畫,最終因看見男童造鐘的幽渺神秘才靈光一閃,重新上路。

   「藝術家的責任」其實是《雕刻時光》的其中一章,沉重認真,只因責無旁貸。書題所以叫做《雕刻時光》,因為塔可夫斯基覺得電影到底是種時間的藝術。我不想簡化他用了一本書來討論的內容,但必須強調,這時間牽涉道德考量與真理探尋。人的一生,於他而言,就是那人能用來明白人的存在的時間總和。電影導演則以時間和生命為素材,運斤成風,減去多餘的,就成了作品。而導演的責任,就在幫助觀眾感受時間,以及讓他們尋回失落的時間,結果是為了使人生活得更好,為人服務。

    想深一層,一九六六年,不就是我們開始有組織地摧毀自己的歷史、文化、藝術和人命的一年?陰差陽錯,受了同一套思想影響的他方,那年卻有這麼一個藝術家,在審查與困難之中,為自己的歷史文化與藝術傳統正本清源,用兩個Andrei的生命,思考取捨抉擇、人生觀與精神世界的意義。再想深一層,雖然這種種意義在香港常常被人忘卻,但連日見人因為反高鐵的社會公義奔走勞碌,就覺得感動。我們應當如何取捨抉擇?今天下午,立法會見。


《信報》二00九年十二月十八日

二00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是第一次大規模的反高鐵集會,下午包圍立法會。
文章刊出時,最後的「今天下午,立法會見」八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