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0, 2020

再說《金瓶梅》


 








上回提到孫述宇以Irony作欣賞《金瓶梅》的法門,小說裡有幾句明知故問的對白卻令我想起周星馳。先前在ACO「禁書」講座提及另一處也如是,同樣因為那種表裡分歧的對照。

章回小說常在一回起首引用詩詞,既增加整體藝術感,也為故事渲染氣氛。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兩大版本「詞話本」和「繡像本」因懷抱和審美取向不同,回目和回首詩詞也時有不同,效果可以相差極遠。

我只讀過繡像本,但從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知道,詞話本傾向道德教化,有點刻板,重規勸;繡像本則多講塵世之痛苦空虛,重慈悲。舉第一回卷首為例,詞話本用詞,上闕說:「丈夫隻手把吳鉤,欲斬萬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這花是女人,英雄要是為此心軟,便難成大事,最終「豪傑都休」,接下文字於是勸人小心「情色」,以免殺身之禍等等。

繡像本在同一回起首卻用唐代詩人程長文的〈銅雀台〉,借用曹操典故,晚年築銅雀臺,並於臨終命姬妾住台上,逢初一十五向靈帳歌舞。詩首句說「豪華去後行人絕」,人去台空,聚散無常,都是過眼雲煙,接下文字便引《金剛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最初知道這分別,就懷疑應稱兩個版本,還是兩部小說。

但兩個版本的回首詞有些就算內容相近,也有截然不同的寫法。舉二十五回為例,繡像本用李清照〈點絳唇〉:「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美人打完鞦韆,薄汗滲衣頗性感,見客來到,還未知是誰,也自然急忙帶羞溜走,只著襪,釵鬆脫,但禁不住好奇,又在門前回頭偷看客人,還剛好有青梅在旁可借故遮掩逗留。

但小說這回內容說什麼?是西門慶那幫妻妾在打韆鞦時,見女婿來到不單全無避忌,還請他過來推韆鞦,嚷著要爭他幫自己,亂間就把裙子掀起露出紅色底衣。羞?簡直唯恐其不來,心花怒放。

田曉菲說古典詩詞常刻劃生活短小瞬間,《金瓶梅》卻像填空,還往往加入一點扭曲,「對照卷首詞,我們意識到這中國第一部描寫家庭生活的長篇小說,其實是對古典詩詞之優美抒情世界的極大顛覆」。這顛覆,不正是《唐伯虎點秋香》中,周星馳正經旁白介紹唐寅生平說「最為人津津樂道嘅,乃係佢擁有八位天姿國色溫柔賢淑嘅嬌妻,恍如神仙美眷,羨煞旁人」後,妻妾的登場方式?大廳烏煙瘴氣,要天九有天九,要財拳有財拳,飲!《唐寅詩集》墊枱腳,「我幅《百鳥朝凰圖》因何故冇咗隻雀頭㗎?」早已給剪掉當一索。這固然是喜劇化的誇張,但古典美人平日難道都在吟詩撲蝶?

回首用李清照寫女子羞怯好奇的詞,便與小說正文形成滑稽對照。詞話本又如何?是用詩,首二句說「名家台柳綻群芳,搖拽秋千鬬艷妝」,最後一句「閨門自此壞綱常」教化意味尤其明顯,正正經經,半點不Ironic。

但《金瓶梅》的表裡分歧不單在個別對白或卷首詩詞,而是貫穿全書,十分徹底。格非在《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細述明末陽明心學與佛學的背景,在《金瓶梅》這個只有金錢、色慾和權力,價值虛無,人人被貪嗔癡役使的苦海,最終出路似乎唯有佛家的捨離。但小說對和尚、尼姑、乃至頌經諗佛的人不單沒好話說,還盡情嘲諷,和尚好色,尼姑為賺印經錢勾心鬥角,諗佛的也或只為博人看見,表面愈好佛的愈佞佛,實則全為私利,這當然不是小說指向的佛心,第四十回有兩句詩特別尖刻:「此輩若能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由看來最色慾的感官世界,導引出最超脫的慈悲眼光,這正是《金瓶梅》了不起的地方。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12月19日

Sunday, December 6, 2020

禁書

                                           清代《金瓶梅插畫冊》插畫局部

灣仔ACO書店趣怪的Mimi早前找我做講座說「禁書」,一個人說太沒意思,於是找鹽叔一起談,下周三晚網上舉行。說禁書,時勢自動令人想起政治,但在網上看了看禁書列表,有的禁毀原因比較出奇,像《愛麗斯夢遊仙境》,一九三一年在湖南省遭禁,正因為省主席何鍵認為動物不應說人話,與人類平起平坐。

Mimi問我時,碰巧在看《金瓶梅》,這部明代小說號稱「淫書」,在明清曾因「迷亂心志,敗壞習俗」等遭禁,加上我先前受惡俗的二手影視畫面影響,對此書沒好感,況且還那麼厚,便一直沒打算讀,可算被偏見或無知所禁。拯救者是孫述宇的小書《金瓶梅的藝術》,有次在舊書店偶然碰見,讀過他其他書,有保證。

我喜歡書中那說話語氣,很閒,卻準確,少廢話,書才那麼薄,背後卻隱隱有套綿密理論,只是沒刻意祭出來,於是就在不知小說裡誰是誰的情況下先讀這評論,到早兩個月心血來潮,才終於讀完《金瓶梅》繡像本。

《金瓶梅》是建基於《水滸傳》的二次創作,潘金蓮勾搭西門慶,再毒害丈夫武大郎,武松想替大哥報仇,但這次陰差陽錯,沒爽快把二人殺掉,反而誤殺他人,被發配遠方。在《金瓶梅》這平行時空,西門慶和潘金蓮才成了故事主角,有幾年風光,各有攀升與衰敗,到武松回來時,西門慶已縱慾而亡。一般說法是金、瓶、梅是三位女子潘金蓮、李瓶兒和龐春梅的簡稱,小說寫實地描述西門慶跟妻妾下人等的日常生活,如何受貪嗔癡役使,少不得性愛場面。但這些道理任何談《金瓶梅》的書都會觸及,不贅。

可能本性無聊,《金瓶梅的藝術》最令我覺得有趣反而是寫西門慶「兄弟」應伯爵一段。這稱兄道弟是假的,應伯爵其實是西門慶的幫閒與食客,常到他家說笑話和白吃。有次西門慶見應伯爵又來了,故意問他吃飯沒有:
「哥你猜,」他說。
西門說猜想他已經吃過了。
「哥你沒猜著。」
若非孫述宇特意標出這三行對白,先讀過其評論,我讀《金瓶梅》時可能大意略過,不發現這看似平白或無厘頭的話都有機鋒。這幾句首先令我想起什麼?是《97家有囍事》。周星馳飾演的富家子剛起床,伍詠薇演的蠢鈍大嫂見他從睡房下來,還問他吃早餐沒有:
「你估吓?」周反問。
大嫂答:「我估就未喇。」
「吖,好嘢喎。」周說。

剛起床當然未吃早餐,「你估吓?」這反問是譏諷大嫂明知故問,「吖,好嘢喎」也是反話。《金瓶梅》的例子又如何?孫述宇說西門慶也是在惡作劇,強使應伯爵承認跑來揩油吃飯:「要讓這心照不宣的事實在大家的意識裡現出來,要他難為情一下。他呢,一方面要避過這尷尬,但又不要為面子犧牲了口腹。這兩人在短短的對話中,用不相干的言辭互相探索。」 明知故問,刻意猜錯,都是拿兄弟取樂,應伯爵只能若無其事地招架,既反映這小說真是部炎涼書,也跟在書中強調的Irony一脈相承。

Irony一字源自希臘喜劇裡Eiron這角色,常以自貶或故作無知來智取對手,孫述宇認為譯做反諷不好,有時音譯艾朗尼,有時說內外不一或表裡之別,並謂作者蘭陵笑笑生對世事的表裡不一、人生萬象的複雜矛盾特別感興趣,對白如是,全書結構如是,好些提前敍事與天意弄人,有時比命運的譏諷還深刻,像金蓮有次錯過算命,傲慢地說管他將來「街死街埋,路死路埋」,聰明的讀者或已料到她的下場。何況武松終必回來,只在遲早,除了性歡愉,空氣中一直充滿死亡的威脅。

孫述宇說不妨以艾朗尼之眼光為尺,來衡量作家是否成熟,並謂以此觀之,《金瓶梅》便要比《紅樓夢》高明。因是小書,解釋不多,但多少可感到他讀小說的旨趣,我即帶著這點眼光,把本來在視野之外的《金瓶梅》撥回來,在自己的世界減少了一本禁書。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