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16, 2011

斑白少年



  向來不擅掌握抽象概念,是故讀艾柯(Umberto Eco)的著作時,不時要避過太難的理論,專心觀賞他在知識的脈絡裡縱橫涵泳的從容。只是有時也不肯定,這所謂觀賞是真有其事,還不過是由學問的虛榮而生的幻象。書名、人名、引述,若全是浮光略影,雖多奚為?

  告解一般開頭,因為最近偶見艾柯的新作《一個青年小說家的告解》(Confessions of a Young Novelist),還是忍不住買了來看。雖然書中的四篇文章,三篇來自演講,一篇是舊作改編,沒有多少新意。但他明年都八十歲了,還在講學和寫作,覺得不應苛求,就當是溫故知新。

艾柯的舊雨或可略過此書。第四篇〈我的清單〉取材自先前的圖冊《清單的無限》(The Infinity of Lists)。但這回只有文字,沒有圖象,力量削弱了許多。至於三篇演講紀錄中,〈作者作品與詮釋者〉源出《悠遊小說林》(Six Walks In the Fictional Woods)的第四講,〈從左寫到右〉(Writing From Left to Right)部份也與《論文學》(On Literature)中的〈我怎樣寫作〉(How I Write)相類。

艾柯的新知則不妨看看。「一個年青小說家的告解」是他二00八年赴美演講的主題,三次演講的錄音均可在網上找到,所以可以拿著書邊聽邊讀。七十幾歲還年青?艾柯說,因為他第一本小說《玫瑰的名字》是四十八歲才寫成的,他的創作年歲,以小說家而言實在不長,故此要算年青。他笑言,會在未來五十年努力寫出更多小說。

  艾柯怎樣寫東西?從首篇的題目〈從左到右〉可知,就是從紙的左方逐個字寫到紙的右方。這當然是他常用以搪塞胡混的應對。要是認真點,他則會強調,他寫小說往往先要有一清晰具體的基礎。譬如寫《玫瑰的名字》(The Name of the Rose)時,便先仔細畫好修道院的內部建築,知道由一點走到另一點的路徑和時間,才這決定角色對話的長短和節奏。假使要寫某人在摩德納火車站,待火車停下時去買份報紙,他也會先到達摩德納一次,看看火車停頓的時間有多長,報攤距離月台有多遠。這些準確的現實經驗所以重要,因為對他而言,小說家如同造物主,都在創造一個可能世界,播弄事物的信心,來源於對空間與細節的精確把握。

  這種高度依附現實的創作,看來頗異於我們平常對於創作的想像。但這也可見艾柯一貫對虛構世界的關懷,書中第三篇文章〈論虛構人物〉(Some Remarks on Fictional Characters) 便是尚佳例子。艾柯由幾個問題開始:為何我們會為虛構的故事和人物哭泣?被情人拋棄,有人或會想到自殺。但艾柯說,沒有人會為聽見朋友被情人拋棄而想到自殺。然則,何以曾有青年人會為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而自殺?為了我們知道從不存在的人哀愁,究竟是什麼意思?

   艾柯的回應並非代入或移情一路,而是試圖藉此說清虛構世界與人物的特質。內容涉及我沒把握的存在論和符號學,不贅。但譬如艾柯會自問,究竟是認識父親多一點,還是認識在喬哀斯的《尤利西斯》當主角的布盧姆多一點?答曰,布魯姆。誰知父親有多少經歷、憂愁、困難、軟弱是自己聞所未聞的?其時艾柯父親已經過身,這些秘密也就永遠埋藏。但關於布魯姆的東西,他卻因每次重讀而知得更多。

   相對於我們無法完全把握的現實世界及人事,虛構人物都完整而永恆,命運不可逆轉。無論如何,伊底柏斯繼續會選弒父的路,哈姆雷特還是娶不到奧菲利亞,卡夫卡《蛻變》的主角成蟲之後,就是沒有公主一吻而變成俊男。理論上,我們都可重寫這些故事。問題是,我們願意嗎?艾柯說,正正是虛構世界的這種種永恆,種種必然,讓觀者在命運的指逢間顫抖。如同悲劇,力量來自英雄無法逃離險惡的命運,逐步貼近自己雙手掘出的深淵。至於我們,就只能旁觀英雄盲打誤撞,無力幫忙。

   明白虛構人物的命運,說不定我們也會開始懷疑,自己其實也常與命運相遇,然後慢慢發現,我們對當下這世界的理解之偏狹,正與虛構人物對他們那世界的理解相同。此所以好的虛構人物,都能展示真實的人類處境。

         艾柯說會在未來五十年努力創作,去年果然寫成小說《布拉格墓地》,英譯會在今年出版。知道書題,倒是突然在想,要是艾柯活不到一百二十七歲,他繼續創作的願望便會落空。人總會與命運相遇。到了那天,我會靜靜重讀他說過的一個故事,見《悠遊小說林》最後一頁:

艾柯有次應邀到了西班牙一個科學館,臨行前給帶到天象廳內,因為負責人將要給他驚喜。房間突然漆黑一片。過了一會,頭上的星空慢慢轉動。原來那是一九三二年一月五至六日之間,意大利阿歷山大亞城的夜空,也就是艾柯出生的時空。那星空,他從沒看過,或許產後虛脫的母親也沒看過,可能只有父親,在見證了他的出生而深感躁動之後,靜靜步出陽台時看過。在那十五分鐘裡頭,艾柯說,他感到他似乎是唯一能與生命的源頭契合的人,而且有種該當立刻死去的慾望。雖死無憾,因為這就是他一生讀過最美的故事,一個以星和自己做主角的故事。
 
  艾柯最後兩句這樣說:「那正是我不願離開的虛構森林。但因為我和你的生命都殘酷,我才在這裡。」(That was the fictional wood I wish I had never had to leave. But since life is cruel, for you and for me, here I am.)謹祝這年青小說家建康長壽,為人創作,為人分憂。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一年四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