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7, 2012

浮城角落,千言萬語



宋人蔣捷說﹕「流光容易把人拋」。時間力大無窮,輕輕就把人拋擲到百里之外。在穿梭的時間裏,人或遺忘或惦記。加了租價,拆了大廈,在香港,滄海桑田早由想像成了事實,在流動的空間之中,人或流徙或暫留。早前看了兩部香港電影,本以為南轅北轍,沒有牽連,結果發現又一次錯了。

第一部是許鞍華一九九九年拍年的《千言萬語》,在「這一代的六四」電影會重看。第二部是麥海珊今年的錄像作品《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二人固然難以相提並論﹕許鞍華是傳統導演,長於敍事;麥海珊喜歡影像與聲音的試驗,連映後討論有人叫她導演,她也渾身不自在。取徑容或不同,但她們卻同樣以各自擅長的拍攝方法,記錄或重現不甘隨眾浮沉的人。麥海珊記錄當下,許鞍華重塑往昔,其實都在以影像抵抗時空如浪的奔流,而兩片最終還在六四相遇。。

我不算喜歡錄像作品,今次看完《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雖也有不滿不處,卻少有的覺得骨肉勻稱。作品以訪問為主軸,圍繞三個獨立樂手及三個地方,麥海珊則在中間以旁白穿插。跟她上一部作品《唱盤上的單行道》比較,《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更加親切平白,學院的痕跡從拒人千里的書本引述,退隱成處理各對象時的不同方法。不論是蒐集資料、拍攝人物,還是考察地方,她都試圖摸索出一一對應的手法,放在三段分立的結構裏頭,也不至蕪雜。

或因阿P性格的關係,第一段拍來鬆散但不失機鋒,也側寫了更多獨立樂手的處境。早段在畫面出現的文字解釋略嫌太多,但當活化工業大廈的政策,跟阿P展現的閒散並置,我們就不難發現,在這個城市,其實沒有不被干擾的安閒或委靡。人總會因加租被打發,樓宇會遭拆毀,社區會被翻新,城市一覺醒來,已經認不出自己了。所以這段拍攝觀塘的畫面,用上質感粗糙的超八毫米攝影,便頗有俛仰之間已為陳迹的感覺。中間Dejay的一段較扁平,有時節奏稍急,但她重回面目全非的石蔭村唱歌,中途卻被路過的途人打斷的一段,也很好看。

第三段的Billy選擇的地方既然是文化中心《自由戰士》旁的廣場,他在此段的後部才現身就很合理。地方比人大,不在他的面積廣闊,而是因為他負載了一個個積壓下來的信息﹕那裏是「異議聲音」的聚合之處,聲援艾未未遊行之終點,《字花》六四詩歌音樂會之場地,每年六四都有人在雕像旁放下白花;去年,更有「活化廳」把雕像的名稱從《翱翔的法國人》還原為《自由戰士》的行動——以幾米高的黑布將之包裹,重新揭幕;行動一瞬即逝,有人記錄就更重要。

但撇去儀式,廣場平日也人來人往。麥海珊問了幾個問題:平時誰人會來,來到又做什麼?由此引伸,廣場是什麼?如果自由是要素,那自由又是什麼?至此,Billy才在六月三日晚上的《自由戰士》身旁唱歌,此時此地,意義便更圓足,三個人於每段最後寫下那些關於「自由」的想法,到這裏也有更安穩的著落。獨立不一定等於好,正如三人的音樂我不都喜歡。但這非重點。在香港這樣的環境,有人堅持與急促浮動的時空對抗,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最少值得記錄下來,讓更多人知道,匯聚力量。

雖然風格不同,但《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令我想起許鞍華在一九九七年與崔允信合導的《去日苦多》。同樣是三線訪問,《去日苦多》分別訪問了許鞍華、吳靄儀與詹德隆。三人憶述了各自的成長經歷,包括讀書生活與六七暴動,中間以影像重現了舊日的城市風貌。九七前夕,城市和裏頭的人,當然都躁動難安,所以對我來,說影片最深刻的,便是平空而來的一個簡單問題﹕「打不打算走?」。就算沒有上文下理,當時的人聽見問題,自都心裏明白。可惜《去日苦多》拍來過於隨意,否則一定更具時代意義。十幾年前的政治動盪令人不知應否離去;到今天,則是生活空間的壓迫令人希望久留而不得。

許鞍華的作品我沒全都看過,但對上一次走進戲院,出來時會心懷敬意的,卻是因為她的《桃姐》。今次重看《千言萬語》,完場時也有同樣的敬意。他們都不能算是世上第一流的電影,但在香港這個少有把電影視為藝術的環境,有人這樣平靜克制以鏡頭對準生活,忠誠地說這地方的故事,已很值得尊敬。

《千言萬語》的背景設在七八十年代,以艇戶女子蘇鳳娣與李紹東的一段情,以及為社會公義奔走的邱明寬,和以甘浩望神父為藍本的甘仔,扣連香港十幾年來的社會運動,歷經油麻地艇戶示威被捕、水上新娘被遣返等,間以莫昭如幾段關於吳仲賢的街頭劇。劇中人物都有各自的流離與迷惘,有理想也有缺欠;在動盪的時勢,命運都無可避免會受環境左右,風高浪急,有人沒頂,有人存活,誰都不能獨立於時代之外。

今回重看《千言萬語》,我最喜歡的一段便是這個旁支﹕話說邱明寬不甘長期在建制外抗爭,結果成了區議員,有次還接受電視台訪問。訪問結束,導演便走到乒乓球桌旁邊抽煙。飾演這導演的,正是許鞍華,彷彿就是昔日拍攝《獅子山下》那個許鞍華。蘇鳳娣走過去問她,那麼多東西可以拍,為何要來拍我們?許鞍華不經意地回答﹕「搵食嘛」。

這回答真厲害。「搵食」不知是幾多香港人的金科玉律,有時甚至會嘲笑自己從前冒雨上街的滿腔熱血,或認為所有抗爭都是多餘,覺得不專注搵食的人都在破壞社會的和諧穩定。許鞍華卻是口說搵食,但又做著比搵食重要的事情。若非對香港和當中的一些人有切實的關懷,真的就只為「搵食嘛」,她根本不會拍攝牽涉大量資料蒐集等硬功夫的《千言萬語》;她在戲中飾演的導演,也不會特意訪問那不起眼的區議員。但這樣一來,我們就少一部富有歷史感的香港電影:香港從來都有人做著別的事,在某角落唱著別的歌,拿著攝影機記錄別的人,或在生活的不同環節,默默延續著抵抗的精神。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和《千言萬語》這兩部一古一今的香港電影,末段都跟六四有關,似乎城市自有記憶,魂牽夢縈一樣圍繞底下的人。但如果六四還象徵理想的萌動與打壓,思想自由的綻放與綑綁,則他必然除了是往昔的事,也是當下的事,將來的事;曾經發生,繼續發生,如同李旺陽之遇害,以及無數為了他人的自由,而犧牲自由乃至生命的人。希望所有沉冤終都一一雪清,幾代人以血汗換取的理想,早日來臨。



《明報》一二年十七

Saturday, June 16, 2012

畢加索與豐子愷


  最近重要展覽有兩個,未看畢加索,看了豐子愷。豐子愷很親切,畢加索很抽象,於是便先看伯格(John Berger)寫的《畢加索的成敗》(The Success and Failure of Picasso)。面對藝術大師,不必要的膜拜或輕蔑不好,正如不必要的自卑也不好。此時,論者便當予人適切的背景,撘建橋樑,提出往往別於主流的看法。

  《畢加索的成敗》成書於一九六五年,伯格於一九八八年再補寫一章。此書初面世時,畢加索已經七十四歲,地位如神,高高在上。藝術的光環,據說在現代化的大量複製出現之後已被拆毀,但畢加索頭戴的光環,卻是史無前例的光亮:想擁有甚麼,畫甚麼出來就可以了。但光線刺眼只會令人側目,要評論,伯格便先把畢加索從神壇扯下。仰望成了正視,下巴成了面容,這樣才能讓人看見其天才,也看見其寂寞。除了評論也寫小說的伯格,之後便是倒敘一般,慢慢重溯畢加索給捧上神壇的過程。

  伯格既是左翼作家,對藝術家身處那政治經濟的歷史脈絡,自然特別敏感。談畢加索能不提藝術市場嗎?伯格覺得不可能。他說,五十年代,美國政府為鼓勵更多藝術品流入國土,便通過法例,讓人以捐贈藝術品給藝術館的方式減稅,但生前卻能一直保管,死後才需捐出。同時,英國也改變法例以防藝術品外流。流風所及,藝術品的買賣更為活躍,成了重要投資項目,價錢自然升高。若能保值,金錢與藝術家的名聲就再難分割。

  但純粹把藝術視為貨物,又可能對美學太過低貶。伯格接著做的,便是在歷史時空的背景前面,描畫畢加索的藝術天才外揚與退隱的歷程。書頗龐雜,此處無力細說,唯他寫立體主義(Cubism)及《巡遊》的段落,卻很深刻,足見一個論者的視野。

  經歷了藍色時期和玫瑰時期之後,畢加索進入了他的立體主義時期。但如何能用一個畫面歸納立體主義?伯格從塞尚(Paul Cezanee)一個恆久的疑惑開始:每個小孩都試過躺在牀上單眼看東西,一隻看完另一隻再看,景物已稍有不同。畫家一旦知道這困難,能夠坐視不理嗎?偏偏塞尚不能,但同時他又不欲走向破碎零散一路;他追求的,是準確與統合。問題一直像鬼魅纏繞塞尚:如同單起一眼,看見第一隻鬼;單起另一隻眼,便看見第二隻鬼。在瘋癲與突破之間,塞尚選擇了突破,由此為立體主義奠下根基。

  伯格把視角的時左時右,扣連到鬼魅的時隱時現,真是神來之筆。不知怎的,鬼魅的意象,隱隱讓我想起《共產黨宣言》那個歐洲著魔的開頭。伯格接下來真的花了大量篇幅,從立體主義引申到現代世界的變遷,包括科學發展、資本主義與殖民的擴張、工業化的大量生產等等,列寧、愛恩斯坦、達爾文和馬克思相繼出現。如同鏡頭逐步拉遠,主角從畢家索的個人生平變成藝術史,再拉遠,就是更寬闊的人類歷史了。過了一會,伯格回應了左翼論者普遍對立體主義的誤解,鏡頭才再推近,在茫茫人海找回畢加索,重新對焦在他身上。伯格的評論就是這樣層層進退,沒有此等識見,開合斷不能如此宏大,評論也不會這樣立體。

  世界變遷巨大,藝術家如何回應?鏡頭一轉已經到了一九一七7年, 多才多藝的高克多(Jean Cocteau)正結集各路天才,與他為芭蕾舞劇《巡遊》一起合作。音樂家沙提(Erik Satie)、舞蹈家狄亞基列夫(Serge de Diaghilev)和畢加索都來了,匯合成世間罕見的藝術組合,立意打破傳統。《巡遊》同年在巴黎首演,但完時觀眾都給惹怒了,「骯髒的德國人!」之咒罵此起彼落,場面混亂。直到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受傷回來、最早提出「超現實主義」的詩人阿波里奈(Guillaume Apollinaire )居中調停,場面才稍為平靜下來。鏡頭拉遠一點,德軍原來已經進侵巴黎不遠處。再拉遠一點,這次劇院的小小騷動,也成了藝術史上的重要象徵。自此以後,現代藝術與社會現實的關係就更難捨難離了。順帶一提, 一個蒙太奇剪接到中國的話,與畢加索同在一八八一年出生的魯迅,便在一年之後發表了劃時代〈狂人日記〉。再一年之後戰事結束,就有了五四運動。

  藝術家無疑都受環境影響,但那影響卻不一定是直接的。評論者的眼光,正是從時空網絡看出重點,然後重新穿線,連繫到藝術家身上,看他如何回應眼前的問題與處境。伯格論畢加索的成敗,便以一九三0到一九四四為其創作高峰,認為此時期畫面的肉體感官最深最強,往往能打破客觀物象,趨近痛苦與或愉悅的真實。但一九四四年畢加索加入共產黨之後,水準便一直滑落,也逐漸失去了合適的題材,之後愈是受人擁戴,人就愈是寂寞。一路寫來,伯格對畢加索充滿同情,書中的畢加索總是有點無辜似的:就算失敗,伯格都不脫一種糟蹋天才的憐惜,感慨畢加索背離了自己而不自知;就算名成利就,伯格對他也無甚非議,重點反而在把他高舉的市場機制與社會氣氛。

  今年八十六歲的伯格最著名的作品是一九七二年的小書《觀看之道》(Ways of Seeing)。他提醒我們,看畫總不能單看畫面,還要看穿畫布而及於畫後的背景,同時不忘退後一步,追問為何選擇看這個而不看那個,這樣看而不那樣看。我們的眼睛,真能自然地觀看事物,發現美感?還是無可避免都受到歷史、政治、社會、文化的影響而早被調校?幾十年來,伯格寫了大量關於藝術的散文,總是強調藝術品的歷史脈絡,並對「觀看」提出各種問題。有時單看他那比較的眼光,已覺別樹一格,充滿驚喜。我就想不到誰會把畫家培根(Francis Bacon)與禾路廸士尼相提並論了。

  看藝術作品,有機會當然不妨看看真跡。未看畢加索展覽,上週卻在藝術館看了豐子愷畫展,只覺雅淡簡約,氣氛甚佳,可算近年看過最好的展覽。豐子愷其中一張畫作名為〈有情世界〉,色彩繽紛,枱上的葵扇、水杯、日曆、筆筒等各有眼耳口鼻,一片和樂。但最吸引我的,卻是右下角一個閉目養神的茶壺,因他讓我想起了畢加索的一幅畫。一九0五年,畢加索曾為阿波里奈爾畫畫,題為 “Apollinaire as a Teapot”,把詩人畫成一個憂鬱的茶壺,肥又矮,充滿童趣。童趣是豐子愷與畢家索的共同追求。畢加索希望反回自然,如小孩一般觀看,畫畫;豐子愷則靠觀察日常生活,提鍊準確簡約的線條,輕輕幾筆就說出一個動人故事。

  但畢加索與豐子愷的際遇卻大有分別。柏格的《畢加索的成敗》面世之時,畢加索已成了神,在莊園和大宅安享晚年,偶爾畫畫;一年之後,中國則開始了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豐子愷被打成「反革命黑畫家」,是上海十大重點批鬥對象之一,躲在牛棚過日子,只好以停筆來回應時代。臨終前幾年,豐子愷曾賦詩一首,一氣三十字,全用仄聲:「歲晚命運惡,病肺又病足。日夜卧病榻,食麵或食粥。切勿訴苦悶,寂寞便是福。」畢加索晚年縱有難耐的寂寞,對比豐子愷「 寂寞便是福」的想法,未免太過幸福。對一些藝術家來說,成敗都不重要,能夠安穩過活,歲月無驚,閒時畫畫,已很不錯。願望看似卑微,但歷史告訴我們,社會現實有時真是卻連這卑微願望都容不下。不亦悲乎!



《明報》二0一二年六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