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23, 2020

另類小說家

友人問有哪些講藝術家的電影拍得好,我舉了幾部,包括馮多納斯馬克(Florian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編導的《竊聽者》(The Lives of Others),他頗意外。但我一直認為,那特務哪裡只是個竊聽者?

一九八四年的東柏林,特務主角奉命監察一個知名劇作家,躲在其閣樓監聽、寫報告,慢慢卻發現己方之醜陋,敵方之美好,漸被劇作家的生活影響,給在聽筒溢出的音樂打動,有天趁他不在,還走進書房拿走一本布萊希特詩集回家靜讀,臉上有種奇異的感觸,步步轉過來同情劇作家,明知他正犯禁向西方揭露東德之惡,仍像天使般守護。

在冷戰歷史背景前虛構這種特務變節,當然落入浪漫化和戲劇化的指控——特務被敵人的文藝打動和轉化,只應出現在《國產凌凌漆》的《李香蘭》。與其從《竊聽者》看歷史,不如從中看創作。

看電影,觀眾或以為特務是個對文藝沒認識的官僚,耳濡目染下才喜歡了詩。但我後來找劇本來看,發現據說因版權問題,沒在電影拍出來的這一筆:那位劇作家敬重卻被黨迫害的導演,曾拿起布萊希特詩集,唸出〈動物詩〉的頭幾句,以鷹為喻。重點是特務的反應,他竊聽後在報告說:「詩集有反革命內容,懷疑是西方版本。」能即時讀出詩中並不明顯的「反革命」訊息,大概頗具觸覺和洞察力?但關鍵還不在此。

劇作家會脫離安逸生活與黨對抗,正因得悉那位導演最終自殺,激起愧疚與義憤,自覺一直被黨圈養,是時候要活出來,寫更重要的作品。有趣的是,那不再是劇本,而是將東德政府掩飾的自殺數字寫成報告,偷運到西柏林發布,放棄虛構,走向現實,才活得實在一些。

與此同時,特務的創作生涯也正式開始。為掩護劇作家,他走了反方向,從現實走到虛構,本屬最刻板的監聽紀錄,卻變成最天馬行空的小說寫作,明知劇作家策動驚天陰謀,卻只在報告說:什麼都有沒發生,一切如常。

總不能「一切如常」下去,太如常會顯得異常,不夠寫實就露出破綻。特務要為筆下小說人物建立真實感,便順勢在報告說,劇作家和伙伴正在創作慶祝東德四十周年的劇本,還虛構了「他在讀第一幕給同伴聽」、「大伙都因寫作劇本而筋疲力竭」等情節,為電報式的報告增添劇情,令角色更像真人。結果,他在聽筒竊聽到的,跟他在打字機寫下的,變成愈行愈遠、聲畫愈來愈不同步的平行世界,張力愈來愈大。

同樣因為受觸動,劇作家和特務才從習慣行當和被指派的任務中掙脫,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文類,不被虛名和權威牽制,建立另一世界,同時自我轉化、提昇,藉創作首先改變自己,過另一種人生。或許,這才是戲名The Lives of Others的意義?

但慶祝東德四十周年的劇作不用上演了,不是因為劇本根本不曾存在,而是更大的現實已經降臨。同年是一九八九,柏林圍牆倒下。兩年後,前東德檔案開放,劇作家想追尋自己當年的「作者」,才知道特務創作的下半部分:他發現自己這「角色」竟真創作過一個劇本,小說後段內含這大綱:「第一幕:列寧恆常地身處險境。雖然外患壓力日大,他還是緊隨革命路線......」

這可能是特務創作的拙劣,但也可能是相體裁衣,過來人當然深明黨的要求,甘願犧牲創作的自由和樂趣,在真實那位劇作家寫最刺激的報告時,他卻安排筆下的虛構劇作家寫最陳套的劇本,終成為比誰都另類的小說家。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二0二0年五月廿三日

Sunday, May 10, 2020

寫嘢


                                                                               圖:鄧樂滔

幾日前到九龍塘某中學監考DSE中文科,考作文卷時邊點名、邊瞄瞄學生寫的首句話,一路而下,在塗改帶刮刮刮如蟬鳴的背景中,想像電影般此起彼落的旁白在朗讀文章,不知梁柏練怎樣開頭?

他是我舊生。我在高中教中國文學,停課期間選了近年一些學生文章編成小書《寫嘢》,錄有他文題長長的〈DSE失利,DSE又失利,DSE再失利,DSE仲失利,DSE放題〉,半誇張半自嘲地寫反復重考DSE的心情,重讀仍覺得幽默,同時有種沙場老將的蒼涼,如他說到範文〈六國論〉:「這篇最吸引我的不是六國破亡之故事,而是作者蘇洵的生平」,引錄一段文言文後補充:「考第一次不中,再考;考了也不中,再考。蘇洵考到三十八歲不中仍繼續努力,真振奮人心!」那晚跟他談起,我記錯了,他不重考中文,只考三科希望夠分入讀心儀的哲學系,但願放題真會到此為止。

當然不是人人喜歡寫東西。學生最有趣的反問是「標點計唔計?」,還未寫,已恨不得用標點符號來填滿空格。但令我印象更深的總是平空而來的驚喜。有次短文題為〈生活中____的事〉,漏空叫學生自行填充,二十分鐘後收回。麥詩琦竟然交來一個列表,共廿五項,「值得恐懼」的包括:「小巴嗌落車」、「有人需要你幫助時卻無能為力」、「與人相處」、「母親叫你全名」,最妙的是「甲甴出現」下面,還有「甲甴消失」,簡簡單單,多傳神。

有時是從作文才知道學生比較真切的生活經驗,紛繁莫測,真不敢隨便說「我明」。那次作文考試題目叫〈抬起頭〉,或許觸動了兩個中學才來香港的學生,都寫得特別出色。原居深圳的易嘉汶這樣形容初期遭遇:「『低頭垂眼你說什麼我不知道』是我來港後養成的第一個習慣。我記得在學校期間,最高記錄是一天內被問了三次『你會不會也隨地大小便啊』。」

原居上海的王家禧中四才來港,第一年語言不通,總是靜靜坐在一旁。她那篇考試作文,在限時內沒增塗半字就一氣寫成,回顧自己到港的決定:「我看見自己終於走到另一條岔口,有兩條路,一條是我曾經熟悉的康莊大道,不知為何再看卻顯得有些狹窄,一條卻是霧裡行船,廣垠無邊,令人心頭微震。」。後來幫她們把兩篇〈抬起頭〉投稿到《明報》〈星期日生活〉,叫她們可買份留念。從王家禧的回應,深深體會到那種生活隔閡是何意思。她用花了年半時間努力學回來的廣東話問:「喺邊度買?」

有時則是更迫切的現實。去年開學不久,收到吳潤安的電郵,題為〈十九歲的暑假〉,講大家都在街頭的時候,自己卻去了排戲:「本以為暑假也就此過去,七月卻有位同台演員被捕。消失的那天很擔心她,回來的那天更令人擔憂。」文章主要寫她回來之後大伙在排練室的經歷,結語說:「那五分鐘是我全部的暑假。相比其他人,我的暑假好像奢侈了點。」但既然少年十五二十時,當然還有寫同學、寫兼職、寫曖昧愛情的文章,歌泣無端,這部分就留待讀者自己細味。

小書名為《寫嘢》,因為回到根本,那些專注下來,用字詞句組織想法、打開一扉窗的時間,都只是簡單不過的「寫嘢」——甚至沒有「寫作」聽起來的認真、富目的、文藝。這書的設計師鄧樂滔也是舊生,設計講究得來有點Raw,別樹一格,對文圖和造書都有獨到想法,他最初看了文章,覺得有種「奇怪的直率」。協力孟君儀是中六學生,看後則說她那晚失眠了,「睇完令我諗勁多」。

這幾年香港的社會環境當然不易,讀這書,會窺見青年人幾年來生活與思考的側影,文章裡的蛛絲馬跡,也折射出他們感受到的時代。

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出版,免費派發。五月十二日起可在以下地方拿到:
ACO(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14樓)
見山書店(上環太平山街6號)
森記圖書公司(北角英皇道193號英皇中心地庫19號)
序言書室(旺角西洋菜南街687字樓)
清明堂(新蒲崗八達街92705室)
生活書社(元朗鳳攸北街5-7號順豐大廈39號地舖)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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