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28, 2018

監考員白日夢



文憑試踏入最後一週,將得解脫的除了考生,還有監考員。監考員雖說主持公道,確保考試順利,但多少帶點交差性質。今年外出監考前,接過兩叠「監考員須知」。第一年應看過,之後多是左手來右手去,結局還是回收,既然印了便即管看看。這才發現,「職責」一欄列有監考員禁做事項,第一項竟然是:切勿在試場內吸煙。誰都知道校園禁煙,何況是在試場之內?因為多此一舉得太過分,跟提醒切勿在試場內跳大繩差不多,與其說考評局無聊,我更有理由相信,確實曾有監考員悶了在旁吸煙,畢竟多數禁制都對著現實來設想,正如須知上列出考生違規物品之一,就是隱形墨水筆,有種屬於上一世紀的淘氣。

有年監考,派發試卷後,考試開始,單是考生同時翻紙也有回音。十分鐘後,同屬該校的幾位老師聚在一處,打開試卷,一頁一頁地翻,似乎看見猜對題目,相視而笑,畫面好看極了,考生卻已全部低頭,我應是場內唯一目擊者,深感考試的壓力與魅力,台下台上世世代代都在考試。今年再看須知,才知道監考員除應避免穿短褲、背心、拖鞋、容易產生聲響的鞋子,原來考試期間連試卷也不可閱讀。那還有什麼可以做呢?

的確不多。今年有兩天要出外監考,首天是中文聆聽和綜合卷。公開試不見得只有壓抑和森嚴的一面,首天遇見的試場主任便體貼,特別提醒監考員,因聆聽卷常有接收問題,考生尤其緊張,待會能幫助就幫助,可安撫即安撫。試場是個奇異空間,地板特別歪斜,要拿紙皮墊平枱腳;地心吸力特別大,總有那麼多文具掉在地上;等待特別漫長,手起手落不是想去廁所就是想從書包拿水喝,喝完再去廁所;也陸續有人只拿著試卷、准考證、收音機和一支筆,便三十米短跑衝往特別室,監考員邊代他執拾邊說:「唔駛理我,跑快啲!」開考前,考生有大段時間調校電台頻道,監考員不用聽收音機,不知今年還有沒有打氣節目,讓人點播《壯志驕陽》給試場內的朋友。試場太靜,到電台準時播放發條橙般的《綠袖子》,會隔空聽到音樂微微在空中盤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多數考生目光呆滯,也有人自言自語和詭異地奸笑,舒緩與緊張,年復年濃縮在一首久遠的英國民謠中。今日中共式解殖大行其道,相信快有立法會議員要求取代《綠袖子》,改用《十面埋伏》就夠應景。

試場主任跟監考員說開考後不用行來行去,以防腳步擾人,也免得影響電波接收。趕忙派了試卷和電腦條碼,便乖乖坐在前頭。聆聽卷大概沒天才想到出貓,也不會有人舉手加紙,只默默等待時間流走。記得小時考試,總有老師監考時會在窗邊出神遠望,不知在思考什麼人生問題。那天坐著坐著,倒想起曾和友人討論什麼職位最堂皇地虛應故事,他說,是奧運游泳比賽裡坐在池邊的救生員,不會真覺得自己要落水救人吧,但現場直播又不得不坐得莊重些。想來想去也沒比這精妙,面前許多一心與允行,還在香城的大海繼續游,繼續游,仍未上岸。如果做運動才知道一分鐘有多久,監考便明白兩小時已是永恆。不禁想起想像裡那位膽敢在試場吸煙的前輩,或許不是沉悶,而是旁觀眾生載浮載沉之際,參透這世界只有海洋,沒有神仙,一時了悟,才從褲袋拿出一盒煙,抖一抖,使一眾監考員和考生同時抬頭。寂靜中,打火機的咔嚓,肯定比《綠袖子》超現實;那一點幽光,或像苦海明燈,揭諦揭諦,波羅揭諦。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4月28日)

Thursday, April 19, 2018

《積風三集》自序



有天忽想,現在竟在教書和寫書,只覺不可思議。小時候明明最想做職業足球員。

寫作跟踢職業足球,至少有一點相同: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們只記得美斯,忘記許多跟他一起在巴塞出身,卻老早離隊落腳乙組、丙組、甚至遠赴亞洲的隊友。每個年代都有那麼多想法出奇的人,抵住生活的艱難寫下了書,卻只有一個保險公司文員成了卡夫卡,其餘大多湮沒,一百年後,還是無人重提。是甚麼令許多人選擇寫作呢?在我而言,活在香港沒法不憤怒或沮喪,但觸發寫作卻往往因為曾被打動,可能是因微知著的敏感、不隨眾的擇善固執、從瑣事展現對美善的念茲在茲,或沉着、緩慢、含蓄,簡言之,就是這時代容易被忽略的特質。一旦希望溝通就得想方法,憑學識解釋感受,解釋不來就修訂直覺或反省標準,揣摩後常別有體會。寫時可能不自覺模仿感動過自己的文章,注定徒勞,唯偏差之中漸漸又聽見自己的聲音。

這又回到足球,那是許多感受的起點。小學時參加青訓,有機會到體育學院比賽已是天大盛事。本來一直由可口可樂贊助,誰知那年轉了公司,球衣已是粉紅色,心口還大字寫着「桃哈多盃」,醜得令人絕望,雖然開賽前每人真會得到一包桃哈多。那時全家捧場,都記住我因射失十二碼連累球隊輸波而痛哭。塵世間竟有像足球那麼動人的東西,就連自己在球場上的喜怒哀樂,都要靠模仿球星的舉手投足來表現,最初是山度士,不單看他所有比賽,眼見他赴歐前在旺角場被人掃斷腳,有空還到南華會看他復操,順道偷窺宿舍,幻想長大後就住在那裏,到時山度士已退休,還是少將的蔣世豪將會是我隊長--數年前得悉蔣世豪自殺離世,之後南華主動降班,都有無限感慨,唯一安慰是放工時偶見山度士在附近球場教少年踢波,總忍不住如大叔般隔着鐵絲網觀看。後來發現自己跑得慢,根本不適合中前場,加上學識欣賞轉方向長傳的優雅,模仿的變成利物浦的列納,再過幾年是沙比阿朗素,再過幾年,已到足球員的退休年齡,便成為現在這個自己了。

在報章寫文章將近十年,我知道愈寫愈久不等於愈寫愈好。自問寫作路上一直順利,偶爾得到讚許,既然懂得做的事情不多,便繼續寫,盡力寫好每一篇文章。我原初以為自己謙虛,後來發現不全是,偶然見人胡謅還是會氣結。慶幸能遇上同路人,如友人蘇珏和康廷。我先認識蘇珏。他讀設計,十年前跟我同是校內新老師,某天週會忽到台前拿咪說話,卻只一直站着。大家看着他,等待,他滿頭汗,不知是太緊張還是禮堂太熱,誰知一開口就是山洪暴發,仿佛怕人在句子間打岔,幾乎不留空隙,身體微微震動。內容我全忘了,但往後我總以這畫面來理解他,他對求學和做人都有這純粹,有時甚至是種近於偏執的蠻勁。之後因為他認識康廷,人很聰明,因他專攻康德,我們就辦了個讀書組,主要就是我們三人,沒多久停下,變成輪流介紹自己範疇的好東西,來往電郵的標題一直沿用「康德讀書組」。讀書組對我影響巨大,許多話依然深刻,如康廷曾說求學應戒似是而非:「至少要說有資格錯的話」。後來我在報紙寫文章,他說,文章雖然是我自己寫的,但每次讀到,都有「讀書組榮譽出品」的感覺,聽了覺得很鼓舞。近幾年三人不常見面,但一聚首往往是馬拉松,有次晚飯後意猶未盡,說不如到家中坐坐,誰知一談又是天光。康廷說,多像報紙上那些色情騙局啊,飯後到家中喝杯酒那樣,卻被困一夜,及後我們就用「色情騙局」來做代號。他倆的序言我都邊看邊笑,此書能用二人的話開始,太好了。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4月14日)

Sunday, April 1, 2018

張國榮與世界盃



張國榮逝世十五年。今年又是世界盃。連起沒關係的兩件事,因為林敏驄。有些歌,就算聽過百次也無感覺,到某日不知何故,卻撇去習慣恍如初聽,突然發現其好。

家姐小時偶像是張國榮,床邊都是他的百事海報,我對他的歌從不陌生,那時純為鬥氣,竟硬要說張國榮唱歌不及我根本不喜歡的譚詠麟。《無心睡眠》聽過不知幾遍了,最記得當然是中間的「WHOO-OH-O無心睡眠」。早前在網上看新藝寶MV,不,一來就被頭四句吸住:「憂鬱奔向冷的天/撞落每點小雨點/張開口似救生圈/實驗雨的酸與甜。」音樂明快跳脫,歌詞卻充滿詩意,二者奇幻地角力,此前竟未留意,聽而不聞。

林敏驄這四句詞靈光乍現,憑空而來的鏡頭,頭兩句急升,後兩句驟降,剪接爽快,觸發古今聯想。古典的,是人仰望天空,到高處鏡頭又回落大地,如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末二句:「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王建的鏡頭是旁觀,但「張開口似救生圈」,要像圓圏,料必是從雨的視點向下望,一點點投奔怒海,掉進徹夜無眠的召喚。當代的,後面既然說「酒醉與心碎心碎溝起污煙一片」,正下雨,自然聯想到劉以鬯《酒徒》的頭兩句:「生銹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酒徒》這裡溫柔靈巧,不同《無心睡眠》那種屬於都市青年的躁動--八十年代的戲院門前,除了賣蔗和粟米的小販,總有飛仔坐在欄杆上邊印印腳,邊得得得得大聲嚼綠箭。看MV,張國榮像十八廿二多於三十一,那年林敏驄才二十八,已寫成譚詠麟的許多飲歌。

《不一樣的煙火:張國榮音樂傳奇》提及《無心睡眠》這幾句歌詞,說「很見作者的鬼馬風采」。這是誤會了,最富詩意的時刻給說成「鬼馬」,我是林敏驄,看了也會用順德口音說「幾鬼馬」然後「蘇格蘭場非工業用國際線路自動溶雪十六嘩咾」胡謅下去。還是詩意太難捉摸?想起Herman de Coninck可愛生動的形容:「有一組文字,突然開始覺得/彼此非常接近,並說:/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我們不需要其他人。」《無心睡眠》這組文字便在茫茫字海裡呼朋引類,乘著節拍弄鞋墊,一起藉空氣撞向心不在焉的人。

林敏驄何時才鬼馬?人生初對世界盃全情投入,是一九九零意大利那屆,小學三年班,彷彿一下知道世界原來真有這麼多國家。無綫亞視都播球賽,各有主題曲。無綫泱泱大台,用了大會的 “To Be Number One”,林振強改編成《理想與和平》。既不喜歡譚詠麟,也覺得歌太正氣,今日才想到,那時八九剛過,林振強前一聖誕才寫《慈祥鵬過聖誕》, “To Be Number One”歌詞跟「和平」完全無關,他筆下卻赫然有「人活著為了理想為和平」和「共將漆黑戰勝」等句,莫非是借體育盛事暗藏心曲?

反觀亞視,林敏驄填詞、曾志偉主唱的《勝出是時候》有趣得多。那一年,森巴歌曲Lambada在香港花開兩朵,一莊一諧,林振強改編成正經的《人生嘉年華》給蔡齡齡,林敏驄則戲寫足球,沒上昇到普世價值,相反,後段「波餅跌落頭,省親心口老抽都要走」這類歌詞,輕易就俘虜小朋友的心,瞬間已背熟跟住唱,也一直記住「十九比九,十九比九,唔會夠,唔會夠」、「廿九比九」、「卅九比九」那愈來愈誇張的比數。一屆世界盃完了,「四年後再見」對小孩來說等於永恆。

到九四美國世界盃,滄海桑田,林敏驄和曾志偉已過檔無綫,主題曲《搞事世界杯》改編自柔情萬種的Sealed with a kiss,林敏驄的詞,由「從前我愛西德隊,魄力冇問題,永冇話失咗聯繫」,寫到「現在我愛巴西隊,腳法秀麗,永遠係好少越位」,彼一時,此一時,在歡鬧中不小心點出世事變幻,轉眼一空。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