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5, 2021

自新

那晚飯後,家姐叫我自己在雪櫃拿出生日蛋糕。曾經,家中從請帖得來的餅卡都會全數給我,嗜好是一個人一次過食一打西餅,回想只覺恐怖。現在生日蛋糕倒愈買愈細、愈精緻,大家都要減糖,「唔甜」成了評價蛋糕的最高標準,不禪不玄不高深,從一個蛋糕已能欣賞淡之可貴,起碼可減少暴肥恐懼,連帶生日也想淡淡流過,不必虛耗。

點了蠟燭關了燈,暗暗火光,不覺把雙手放枱,開始摩擦,並用羅蘭問米的聲氣對住蠟燭說:「我喺下面過得好好,好食好住,你地唔駛掛心。」家人大笑。身旁還是開著紅燈的神樓櫃,阿嫲黑白照就在上頭。她知道應該會說:「啋!大吉利事。」

有古人把生日視為「父憂母難之日」,但除了紀念,還可有什麼意思?那晚想起周處除三害,回家重讀《世說新語.自新》這故事,小時在學校被迫學,沒感覺,大了回頭,有三句卻在腦中化成電影場境。人被時間扯著向前走,注定不斷舊,怎會新?答案是改過,不假外求,自己拿走害蟲重新開機。

周處年少時是村中惡覇,村民都怕,視他與蛟龍、老虎為「三横」,以周處居首。村民說服周處殺虎斬蛟,暗自希望三横餘一。他答應,先殺虎,再在水中與蛟搏鬥三日三夜,村民以為二者俱亡,三横全去,喜出望外,開派對慶祝。周處最終卻殺蛟而出,「聞里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

就在周處英勇從水中殺出那一刻,江邊竟無守候的觀眾從低頭失落中發現他奇蹟生還,一起鼓掌,也沒小朋友突破父母管束上前擁抱。他渾身濕透,傷痕纍纍,只在漆黑中瞥見遠處燈火通明,走近少許,離遠聽見歡樂聲,中間夾雜自己名字,生還最大意義,是可目睹旁人慶祝自己死亡,以及緊接而來的失望——他每走近一步,村民心中的太平就消減一分,直至親眼見到他站在目前,派對便同時結束,景象多淒美。

不肯定為何無端記起周處,大概覺得性格可改善處不少,也有自改意,想起S的賀壽訊息。向來不記朋友生日,朋友知我生日者亦不多,有次閒聊偶然發現跟S同一天生日,覺得真巧。數學上的“Birthday Problem”說,雖稍違直覺,但撞生日其實不難,只要一間房內有廿三人在一起,其中二人在同日生日機率已大過50%,有六十人則幾乎100%。但當日在座只有五個朋友,機率是2.7%,用非數學語言來說,也算有緣。

她說「祝我們一起繼續大無畏」,客觀環境大家明白,但「繼續」預設我本已大無畏,其實不,回覆說「祝我們一起繼續無無謂謂」,對照當下這或許更難。再想,能在個人層面有些小無畏也不錯。近年最珍惜的興趣,是書法,自小家人都笑我的字像十號風球,出名核突,學書法單花在改字形的氣力不知比常人多出幾倍,但慶幸在這個每天內容滿到瀉、壞新聞浪接浪的世界,找到一樣純形式、只關乎線條的活動來平衡,簡直是個逃生門。

但可能一直太重視知醜,覺得仍未像樣,書法甚少予人看,朋友說那是心魔,對,或是另一種無謂。周處找人懺悔時說「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成」,我心頭不高,不指望有成做書法家,字能寫得「不俗」已經不俗,也是時侯學懂不怕醜。

早幾天見一meme,下面是哈利波特,上面怪獸不知是誰,朋友解釋那是專捉逃犯的Dementors,正恐怖地說「我專門吸啜人類嘅快樂」。哈利波特答:「我係香港人,你搵第二個啦......」。苦笑。形勢所迫,幾多人他由他在,無緣自由安守故地,甚至無法繼續興趣,無奈放棄人生職志,仍有一二事可孜孜不倦的,不論跳舞、煮餸、玩桌遊,應放輕包袱,從中找到更多自我轉化的餘地。抄下《世說新語》那三句作文章配圖放網上,算是今年的自新。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4月24日


Saturday, April 10, 2021

明星


 







上月知道徐小鳳的《人似浪花》由卡龍填詞,第一次聽,前兩天才發現作曲一欄原來寫著Janis Ian,在腦海響起幾下鐘聲。

這位Ian跟香港樂壇有些微妙關聯,除了徐小鳳,at 17名字也來自她的歌曲“At Seventeen”。我會記住她,卻因有次聽到她的 “Stars”,幾乎流淚。跟因《人似浪花》而知道她原曲“Here Comes the Night”相類,最初知道的 “Stars”也不由她唱,當然或只因我聽歌少才不知淵源,卻自以為這迂迴有象徵意義,不是《別人的歌》那代唱的委屈,而是自己故事總是無人願聽,由明星代勞,再在暗處等待回頭被發現,好像更切合其人其曲的心情。

那次本來在看Nina Simone七六年蒙特勒爵士音樂節,她在鋼琴邊邊彈邊唱 “Stars”,琴音很輕、很慢, “Stars, they come and go they come fast or slow/ They go like the last light of the sun, all in a blaze”,還唱不到第三句便忽然停下,指著觀眾席某處喝駡:“Sit down! Sit down!” 據說某觀眾本來起身要走,被她喝住。這是明星才有的架勢吧。

但她轉瞬已回復心情,說閒話一般淡淡唱出做明星的辛酸,總有點患得患失,總渴望別人聽到自己故事,歌詞動人。在youtube推介欄尋找歷史,發現原曲是Janis Ian的,便看了她七四年拿著結他自彈自唱的現場版,在台上遠沒Nina Simone凌厲自信,相反她樣貌和外形都不出眾,反襯在殘酷的演藝圈,就平添自道身世的落寞,眼神裡那種有苦自己知更加真切,不是“Sit down! Sit down!”,是懇求你未聽完請別離去或睡著。

歌詞首句說,我從不能唱出自己真實感受,除了今晚,之後大意說人世間的明星來來往往,浮浮沉沉,凡人只見其光亮而不見其寂寞。誰不愛名,但有些人最終湮沒,大多都在憂傷的咖啡館和音樂廳度過一生,總有一個故事想說。有些人較好運,當世界還未下手在她身上做污糟事,便趁早成名,但不久就有人說:夠鐘,是時候讓路。也許曾令為自己加冕的人失望,有時也要裝作看不見跟在身後想拿簽名或擁吻的人,卻總無法相信這些人真正愛你。有些人年老才成名,有些女人擁有男人想看的身體,有些人玩得一手好結他,有些人能在台上翩翩起舞。但我沒這些運氣,擺擺身體就覺得自己可笑,也常怕彈錯一下個音,但如你還未失去耐性,我願意繼續唱,說說我的故事,哪怕我心情低落。

黄霑作曲填詞的《明星》跟Nina Simone那音樂節同在七六年出現,張瑪莉原唱,原稱《當你見到天上星星》,頗輕快,後來經葉德孄、梅艷芳、張國榮等翻唱,愈來愈自覺和深沉,儼然香港歌星自白曲和留芳頌。凡人都介意別人目光,何況靠別人目光生存的明星,給人想起與記住彷彿共同願望。天上的Stars懂得自己發光,人間的星更像《全民造星》的人造衛星,所以不怕影響「星途」,希望自行成為光源的,都具上接於天的勇氣,何況無懼紅太陽那少數。

老歌留到最後,悲歌憶起朋友。早前跟一個進演藝圈不久的朋友談天,想起Janis Ian的 “Stars”便傳她,後來覺得或許不夠敏感,做演藝之艱險,難道我會比身在圈中的她明白?再用另一首歌去坐實乃至警告未免多餘。但想深一層,那點飄泊或患得患失可能不限演藝圈,人生本來如此:人像流水般輕過,流向何處不清楚......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