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4, 2016

守書待兔﹣﹣訪「國風堂」馮錦源




因不敵昂貴租金,開業十三年,專賣文史書籍和語言教材的「國風堂」將於十月關門了,尚未知能否找到新舖繼續經營。書店在旺書西洋菜南街63號三樓,二樓專賣韓國化妝品,鬧哄哄;再上一層樓,又靜悄悄。店分兩邊,一邊專放語言學習書籍,其包羅萬有,老闆馮錦源笑言是冠絕全港,德法日韓等不用說,連阿拉伯文突厥文西夏文教材都有發售。

但書店的靈魂,似乎還在文史那邊,有大部頭經史典籍,也有治學入門書,愛新覺羅毓鋆的著作,則特別放在當眼處。馮錦源在臺大歷史系讀書時,曾另往毓鋆課堂上課。毓鋆是清室舊王孫,曾為溥儀宮中伴讀,後來一度於滿州國任職,四八年後往台灣私人講學。蔣勳為張輝誠的《毓老真精神》作序,言簡意深:「或許當時我們如此年輕,未經世事,還是很難懂得老師從政治失敗下來在一個小島上重新看待古人經典的心事吧。他常說的話是:『煤球都不會買,做什麼聖賢。』對於當時陶醉在文學哲學幻想裡的我應該是一警醒吧,我卻冥頑不能領悟。」

馮錦源應知此中真意。他說近幾年「國風堂」蝕錢是常態,故他邊賣書,邊在書店替學生補習,和另做保險經紀以作幫補。不妨聽聽他如何在香港看待古人經典。

馮:馮錦源
郭:郭梓祺

「國風堂」由來

郭:「國風堂」名字是你起的?

馮:是。可從開書店的淵源說起。我是讀文史出身的,預科時,老師帶我去過些旺角的二樓書店。後來因在投注站做兼職,走路上班會經過廣華街,發現有間廣華書店。

郭:聽過,但沒去過。

馮:不是你的年代了。那書店如雜貨舖一樣亂,一走進去,嘩。那時我才剛開始讀書,很多東西不懂,慢慢便跟葉老闆請教,他學問好,開始熟落,後來甚至可先拿書回家,出糧才付賬,大一大二的書就在那時看了,而且也生了開書局的興趣,因常常見他坐在藤椅上,不用做似的,哈哈。

郭:那時候廣華的生意還可以?

馮:他也有其他業務,如幫一些機構訂報紙,我有時也幫他寄東西,他有時說「阿馮,幫我過對面郵局寄了那好不好」,我當然要說好。他那時常講笑,說將書店讓給我做,但我大學還未讀,哪裡有錢,但想開書局的源頭就從他而來了。

郭:他知你最終開了書店嗎?

馮:他很早走了。我在台灣讀到大四那年,他就癌病過身了。大學畢業後回港,我先在中學教書,後來因殺校等等又沒位,想來想去,自己那麼喜愛書,便跟幾個朋友開了「國風堂」。回到你的問題。那時文星還在,專賣文史哲書,我們想將範圍擴大些,也賣攝影和旅遊書等,總之想將國內的好書引入香港,又想到《詩經》的十五國風,便決定用「國風」。後面當然要加「堂」,夠響,「國風書局」就不好聽。

語文與歷史的關係

郭:專賣語文書有什麼原因嗎?

馮:我們讀歷史的,本來就著重外語,台灣中央研究院也有個「歷史語言研究所」,因很多時都需接觸其他地方的材料,如果你懂那種文字,就不用靠翻譯。

郭:你識得哪種外語?

馮:日文。因那時讀文史哲,日本人的著作很重要。後來也學過點德文,但都忘了,現在只會想辦法如何交租。

郭:哈哈。

馮:文人的悲哀。

郭:似乎是用語文書這邊,養起文史那邊,對嗎?文史書應很難賣。

馮:以前還好些。像我們這些有一定年紀的,要買的都已買了,況且好東西也出得不多。新一代不是無人感興趣,但畢竟人數少。有些家庭可能也不許可,那麼辛苦考入大學,讀歷史系?不是嘛,當然推他去讀其他科。所以我只是當興趣,捱到幾時便幾時。

說起外語,我以前在香港有位老師叫黄貴興,兩年前走了。他是越南華僑,懂梵文、巴利文、藏文、阿拉伯文、法文,和一些死語言如古希臘語、古希伯來語,厲害的是他並非學院出身,都靠自學,簡直是天才,如果他在學院,應及得上饒宗頤和季羨林。我跟他學了一會梵文,但後來工作太忙又放棄了。他原先在中環「春秋雜誌社」開班,後來在這裡也教了一段時間。
郭:你是怎識得他的?

馮:我夠膽說,論外語教材,這裡肯定是全港最齊,因我們很用心找書,連西夏文也有,自然會吸引同行,有些聊得來的,慢慢便成朋友,那時便這樣認識了黄貴興老師。他不為研究歷史,純粹對語言有興趣,平日還要在大公司上班,真不明白何來那麼多時間,有他一半功力就好了。

郭:有人訪問過他嗎?

馮:沒有。真是可惜。

等待有緣人

郭:現在文史書那邊情況又如何?你怎樣選書?

馮:都是等待有緣人。有些書我常入貨,因每隔一陣,就會遇到一兩個年青人對文史有興趣,我便介紹些入門書,免他們走彎路。而且讀歷史也不止是讀歷史,需要有些常識,如目錄學和文獻學,首先須知道中國學術的大勢,清楚究竟有些什麼書。我通常會介紹張舜徽的《中國史籍校讀法》,或錢穆的《中國史學名著》。然後便看他自己的興趣,有心機看的話,我就推薦呂思勉那本。

郭:《中國通史》?

馮:對,真是好書。我年青時儲了呂思勉許多作品,很敗家,但慢慢都擺在書店放出去了,以前家中有過萬本書。陳垣和嚴耕望講治學心得那些,我也喜歡。後來就看陳寅恪,起初覺得很深,慢慢又開始儲他的書。

這兩三年賣書的確艱難。網購影響很大,因淘寶的「A貨」便宜,很多人不介意是否盜印。現在我便靠幫學生補習和另外做保險支持下去,書店不用蝕已很高興,也別要想人工。即是說,我們都是義工,只為有個地方,因為如果不開書局,又會覺得家裡實在有太多書,我太喜歡書了。

郭:都是熟客較多?

馮:對。有位熟客真好,私下捐了我二千元,很難得啊。有些人知道經營艱難,上來就特別多買兩本書,真是人間有情,使我知道做這行業還有意義。有時見一些年青人上來問問題,解答他時我會很開心,心想,真好了,又多一個喜歡文史,而且可幫他們走少點冤枉路,正如我那時得到廣華葉老闆指點,否則怎知應看什麼書?我讀中學時看到博益的袋裝書,有一本是《史記》,心想原來《史記》就是這麼小。哈哈,哪知有一百三十卷?

有時是客人上來,問我在看什麼書,見應該是好書,便叫我訂那幾本回來,再上來拿。

郭:那你最近在看什麼?

馮:都是很舊的書,如蔣伯潛講經學那些。

郭:我見《毓老講論語》不時提及蔣伯潛。

馮:因他教《四書》時是用蔣伯潛那注本。

上毓鋆的課

郭:那不如轉去談談你受學於毓鋆的經歷。

馮:應該是九零年,台灣有位歷史系同學告訴我的,只不斷說厲害。去台灣前我也沒聽過毓鋆,那時代香港應沒幾人知道他。

郭:上課前,他要先看看你,談幾句,才決定收不收嗎?

馮:已過了那階段,報名就收,在一幢私人樓的地下室上課,最記得沒有獨立枱,都是一排排。毓老出來,大家起立,鞠躬,那時他差不多八十歲,我一看,果然有大師風範,穿得很傳統,鬍子全白,卻很精神。我心裡想,三四十人的班房,阿伯你不需要咪嗎?然後他一開口就是純正的普通話,很大聲,容易聽,講《論語》「學而時習之」,說很多人亂解,之後用了三四晚,都只在說那章,尤其強調《論語》是要來用的。

郭:他那個「用」也有趣。記得蔣勳寫毓鋆希望他從政,他結果去了讀藝術,毓鋆知道就失望說:「玩物喪志」。不過讀《毓老講論語》,則覺得那個「用」不太清楚,好像沒有說下去。

馮:我覺得他有時說得很玄。怎麼說呢,我想他希望提示人不要單把《四書》當成學問,而真是關乎修身和做人原則。所以他也反對「國故」這稱呼,「故」的都死了,也就沒意義,還讀來做什麼?學問是要活的。但那時上了幾課之後,問題就來了:這麼有料的老人家,為何名不見經傳?當時受大學訓練影響,總以為猛人都出名。

郭:他那時有否用愛新覺羅做姓氏?

馮:我知他姓愛新覺羅,但他課上很少講自己背景,通常只會駡駡蔣介石,或批評一下當時台灣的情況。到這幾年,看到些學兄寫毓老的傳記,才知道那時他要低調,當然也因政治原因。九零年兩岸還未完全開放,好像到九五年毓老才回到東北找故居,卻發現已遭改建,變了一個政府部門。他之後便在遼寧成立了一個滿族研究院。聞說清華也曾想請他回去辦國學研究院,但他年紀太大,沒成事。

學而時習之

郭:上課有什麼經歷印象較深?

馮:記得有次他駡一些同學懶,然後牽扯到一些政治人物身上,最後太嬲,便說,今日沒心情,提早放學。哈哈。但也因為他,才知道「家學」這回事,那是皇家學問,他跟溥儀一起讀書,老師是陳寶琛和王國維等人,他的課開了我眼界,如他強調《論語》篇章的編排不可能是隨意的,以「學而時習之」開始也有原因。關於自己身世,好像只有一次聽過他講當年如何逃命,但他實在少提,何況他與偽滿州國有關連。

郭:我見龔鵬程懷疑他有意把經歷說得迷離些,說他有狡獪之嫌。

馮:可能是事都過去了,不願多提,也不方便提吧。

郭:讀《毓老講論語》,注解我不覺得特別好,倒記得他引伸開去的一些話,如他說溥心畬如何糊塗,或溥儀晚年常到故宮靜坐,賣票的開玩笑說:「皇上,買個票吧。」

馮:他不同時期講學的重點也有不同。《毓老講論語》較晚,《子曰論語》則早些,很像我上課時的筆記,講得也比較仔細。

郭:我想不少人跟我一樣,因為「國風堂」而知道毓鋆。

馮:對。我有個客人從來只讀英文書,我介紹他看毓老著作,之後他竟開始對經學感興趣。

這時代最需要什麼?不就是修養。活得久了,覺得孔子的話真有道理,但亂解就沒意思。第一句就是「學了東西得閒要回去溫習」,哪個小朋友會覺得有意思?首先,孔子講「學」必定是講學做人,不是讀書的學問,所以魯哀公問孔子哪個學生最好學,他答顏回。

郭:因為「不遷怒,不貳過」。

馮:就是,而不是因為他科科一百分。然後那「習」字,「鳥數飛也」,雀仔學飛,即要練習,要實踐。老師教你「助人為快樂之本」,適當時你真能實踐去幫人,心裡覺得高興,便是「悅」。最簡單是這樣解,至少不會錯。

文史的未來

郭:在香港讀歷史,開這樣的書店,有什麼感覺?覺得孤獨嗎?

馮:會的。對於學歷史我是這樣想,現行初中還有中史,但沒有學生喜歡讀,因為太死板,還在記人名、年份和事件。為何不可調轉,以人物為主?如說唐太宗,可否假設你是李世民,在那環境你會如何處理?你會否跟兄弟爭,抑或當時無法不爭?既不想負弒兄之名,又要自保,應該怎樣做呢?這樣,學生便會從待人處世開始去想,而且發現需要有其他知識,再看同學的答案,便可知道他性格大概如何。甚至可抽一段《新唐書》原文給他看,同時學點文言文。每朝代選一兩人就可以了,至少他會容易記得。

郭:不就是《史記》。荊軻多深刻。

馮:對了。你問我在香港開書店感覺如何,當然會覺得辛苦,會掙扎,你估我是伯夷叔齊,「求仁得仁,又何怨乎」那樣?司馬遷不也問相同的問題?但始終想有個地方以書會友,捱不下去就沒話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但反過來,「道不同,不相為謀」。哈哈。現在的歷史教育,很難培養出人的歷史意識,多數只是懷一懷舊,茶餘飯後說一說。

開書店的確不容易。以前圖書行業還蓬勃時,你開書局不識書也不要緊,有錢就可以。情況是這樣的,出版社是上游,批發商是中游,書店是下游。以前書店可跟批發談好條件,總之有新書就給我,書店老闆不看書也可以。但現在因市道差,退書太多,物流費用大,批發便不會自己發新書給你,你要自己靠眼光去買,並且要有專長。網購興盛後,批發也收縮了,未來應該只有上游和下游。我相信書店還會存在,因人還是喜歡實體書,先拿上手翻翻,看看目錄,有些人便來我書店翻書,然後再回家上網訂。

另外我也有一個想法。我覺得文史哲將來可能會變成有錢人的學問,尤其在香港這樣的地方。除非你家很有錢,否則很難容許你讀文史學系。

郭:但真有那麼重要嗎?學科跟社會地位有關,文史這些,識了好像也不特別威。

馮:就只是興趣。我認識一位年青人,對文史有興趣,但家境不太好,結果只好去讀法律系。他很掙扎,我只好笑著安慰他說,或者可研究法律史。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文史書其實愈出愈少,古籍出版社也少了許多家,有些書根本買不到,所以書也不斷升值。你現在要買一部陳垣的《勵耘書屋叢刻》,孔夫子網就過千元。

不過話說回來,能開書店實在快樂,可跟志同道合的人聊天,「這本好,你有沒有?」「那本你有呀,難得啊。」就是這樣,生活也不能只有S和兩直,你以為在經營人生,實則可能在糟蹋人生。



《明報》二0一六年九月四日

Sunday, September 18, 2016

試觀此人--重讀李零《喪家狗》


《論語》雖然年代古遠,中學課文〈論仁論君子〉又易塑造出一個開口就是格言的悶棍形象,但我覺得《論語》裡的時代質感,香港人其實不難明白,看似高深的用字也流進了日常用語中。梁振英治下的香港是「禮崩樂壞」。中聯辦肆無忌憚插手香港事務是「僭越」。對當下失望,自然容易把過去想得太過美好,孔子就是終日想著恢復周文。但這世界畢竟是我們唯一的世界,孔子雖欣賞隱者,卻始終未忘改變現實,哪怕受盡失敗和冷嘲。

早前見人傳閱「南昌海昏侯墓尋獲《論語》失落篇」的新聞,才知道海昏侯墓的考古工作。能引起人興趣,我想一來因為那是《論語》,沒細讀過也知道重要。二來「失落篇」這稱呼好像帶揭秘色彩,或如在床下底掃出最後一塊拼圖那樣滿足。三來可能因為如我一樣覺得考古學很有型,只是平時不易親近。三者加起來,使我想起李零。

李零精於考古、古文字、古文獻這「三古」學問,特點是在專著以外,還寫了幾本古籍入門書。手上的《喪家狗》是台灣版,封面富現代感,粉藍底,上下冊平排放,中間可拼出一隻樣子悽慘的大白狗--那就是孔子了,四處流浪,無家可歸。這封面設計,可概括我讀李零著作的印象:跳脫,有新意,能把古書說得通俗,卻不落入鄙俗、媚俗,一意把古籍降格來取悅人,把道理說得像棉花糖。

海昏侯墓發現的是刻於竹簡的《論語》〈知道〉篇,屬《齊論》。《喪家狗》附錄〈《論語》是本什麼樣的書〉有簡單的背景介紹:《論語》在西漢有三個系統,在孔子故舊宅發現的《古論》用古文(戰國時代的魯國文字)抄寫,《魯論》和《齊論》則用今文(漢隸),後由張禹匯通,成為現在的《論語》。學者對《論語》成書和書中各篇曾有不少猜想,清代的崔述早就懷疑最後五篇的年代,後來如劉殿爵再加以發揮。全篇沒有「子曰」的〈鄉黨〉看來也奇怪,後人才有「《魯論》二十篇唯鄉黨無子曰,《周易》六四卦獨乾坤有文言」那副絕對。李零則不單從文字入手,更重視載體,借其竹簡知識,引考證謂《論語》不同五經般抄在大簡上,而是寫在八寸短簡,屬「袖珍本」,再以郭店楚簡比較,認為《論語》就是從那類語叢中摘錄選編的。

《論語》歷代有那麼多注釋,入門書要詳備很容易,難在精審,作者的判斷須有根據。李零常於一章後比對兩三種解說,選出較合情理和人性的讀法,駁斥許多為孔子形象工程而說的空話。我們都知道孔子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馬棚著火後只問有否傷人而「不問馬」。但一般人很難想像,歷來學者曾就這兩句話花過多少筆墨,證明孔子其實也很重視女性和愛護動物。

李零講解《論語》,不時倚仗其文字學根底,偶爾也援引簡帛研究。如〈子路〉篇仲弓問孔子為政之道,孔子答的最後一項是「舉賢才」。仲弓追問,怎樣才知道誰是賢才呢?孔子答:「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一般解作:「選拔你所知道的,至於你不知道的賢才,別人難道還會埋沒他們嗎?」(楊伯峻譯)李零卻比對上博楚簡,推論末句「人其舍諸」是「人其舍之者」之誤,於是孔子的回答就不是反詰,而是並列的幾個直述句了,意思變成:「你應舉薦你熟悉的人,也應舉薦你不熟悉的人,以及被忽略的人。」李零把這形容為「兩千年的誤讀」,但我覺得今本的讀法問題不大,「其」據王引之說可訓「寧」,用於問句。心中只好並存二說。不過,若以香港時局引伸其義,則無論哪種解釋,梁振英都肯定做到了「舉賢才」,幾乎可宣告野無遺才:看看吳克儉局長就明白了,由他率領教育界,當然是「舉直錯諸枉」的典範。怎能不服?

李零對《論語》中的「仁」有精簡解釋:拿人當人,先拿自己當人,自愛,再推己及人,拿別人當人。他對孔子也如此,拿他當人,不因政治原因而尊之毀之:不是聖人,也不是要打倒要侮辱的「孔老二」。但因《喪家狗》十年前出版時正值孔子熱,一些人不知「喪家狗」一語的來源,一些人又奉孔子為神,故書出來時即引發過無謂批評,香港孔教學院的陳傑思就曾撰文,建議李零「從一個學者的良知出發,停止此書的重印及再版」。  

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偉大,但李零於序言已強調其孤獨感,舉世滔滔,始終不見知,不見用。最能展現這落泊和無奈的,往往是他受非難後的自辯自寛。不在其位就難發揮所長,孔子等待機會,躍躍欲試。〈陽貨〉篇兩次寫到「子欲往」,但孔子要幫的都是據地叛亂的可疑人物。率性的子路兩次都不高興,覺得老師有違平日教誨。孔子只好以葫蘆自比,謂不能只掛起來,中看不中吃。李零說:「這兩次的孔子動心,引發人們對孔子完美形象的爭議,前人曲為辯解,護其偉大,很可笑。」的確如此,因其中一種解釋,是孔子不過想藉此試探學生。李零另一段則點出其時諸侯、大夫、陪臣微妙的三角關係,孔子須在大、中、小壞蛋間周旋,結論是:「在一個沒有好人的世界裡,我們總想挑一個壞蛋當好人。就像一個無路可走的人,會拿任何一條路當出路。孔子的苦惱在這裡。」

孔子被隱者嘲弄後的自寬也相近,多見於〈微子〉篇。李零對隱者的形容是「知其不可而不為之」,跟孔子剛剛相反。長沮、桀溺、接輿、荷蓧丈人等,每位三尖八角,角色、場景和對白設計都出色,有電影感。孔子終於離開了弟子的簇擁,接觸一個更怪異也更真實的世界。幾位隱者彷彿把世事都看透了,輪流嘲諷孔子營營役役悽悽惶惶。孔子回答的語氣好像常常是「你估我想這樣,但.......」。唯有繼續四處流浪,如同李零在〈自序〉的歸納:「不管他的想法對或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識分子的宿命。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有時在街頭見人目光空洞,容易聯想到喪屍。想深一層,或許各有失落原鄉的隱衷,不是喪屍,是喪家。

《喪家狗》對《論語》的注解我不全都同意。例如〈先進〉「閔子侍坐」一章,分批形容了各弟子的特質後,先是一句「子樂」,下句是:「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李零說「子樂」是孔子對子路的譏笑,見他愣頭愣腦,恐怕會死於非命。這有點得牽強。審文理,「子樂」應是見門下學生有些莊重、有些隨和,各具才性,故安樂,然後方為子路擔心。附錄〈有助讀懂《論語》的古今參考書〉有益於後學,惜有小疵:年輕時與劉寶楠起誓各治一經的是劉文淇,文中誤「淇」為「祺」;文末提到外國人往往認為孔子平庸,李零說例如一張名為 “Confucius at the Office”的插圖就這樣嘲笑他,抄在黑板上的格言,只是「路上可能有霧,開車要小心」那種老生常談。查原圖,是 “The road may fork”,說的其實是路可能分岔,與霧無關。

我不肯定〈論仁論君子〉這類課文會否出於好意而害了孔子。從前被迫讀,只覺沉悶,且純當道德規條的話,說得高,要是做不到,人就更易變得虛偽。或因此,我對《論語》中純粹「子曰」加「道理」的段落感覺始終不大。李零卻自言整部《論語》,最喜歡「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一章。他補充的一段話倒有意思:「人是非常脆弱的,常常不能左右環境,更無法跟命運較勁,無可奈何之下總是認敗認輸、屈服妥協,或承認現實,或逃避現實,求神問鬼,墮入空門。如果你在現實中感到無奈,又不想求神問鬼,怎麼辦?只有一條,就是收下這兩句話。它不是阿Q精神,也不是戰勝脆弱心理的方法,而是精神上的抵抗,即使沒有任何依賴和支援,也絕不向惡勢力低頭。」在這時空重讀此段,的確想起了有家歸不得的朱凱廸一家。請多保重。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六年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