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4, 2015

從錦田到紫禁城﹣﹣訪趙廣超



趙廣超先生正式的身份,除了「設計及文化研究工作室」總監,還有「故宮出版社故宮文化研發小組」總監和「中國美術學院中國文化設計研究所」副所長等,多年來專注研究中國傳統文化,轉化中每見情趣,著作包括《筆紙中國畫》、《不只中國木建築》、《筆記〈清明上河圖〉》。

但對我來說,他卻是香港很被忽視的作家:眼光之獨到,文字之敏銳,總使我覺得他是詩人。早前到了他的工作室跟他談天,更覺他表達的出其不意,有時乍聽不明白,幾句後才有燈亮的喜悅。他新出版了《紫禁城100》,但相對此書,我更想多聽他談自己的過去,由錦田的匱乏童年、談到法國留學的經歷、到今日全心研究中國文化,前因後果之間,常有微妙關連,信手拈來,都是富深意的故事,還引伸到他看藝術和世界的方法。

趙:趙廣超

郭:郭梓祺



廿一世紀的最大冤案是器物

郭:你常研究中國器物,可說說你對器物大體的看法嗎?

趙:中國人以前愛講「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從前說「器」字,不過用隻狗守住,現在卻是君子小人一齊站在入面,都不知怎樣分。但我想廿一世紀,人類最大的冤案就是器物。人人說物質蠶食心靈,但其實是你自己cheap, 卻推諉一樣沒主動性的東西。無法控制的不是物質,而是我們。

郭:哈哈。請再說。

趙:我所理解的「手工藝」,就是一對手,手工,和手工藝。天生一對手,用心做任何事,都有一份悠然自得的內涵。我捧茶給自己和給你,動作可能一樣,心態卻不同。所以你看這個杯,就算是機器造,都保留了手的規律。

現在卻有奇異的分割:這是拿筆的手,那是割禾的手。拿筆的人,好像非要去割禾,非要令自己雙手爛掉才叫尊重。我們很容易就掉進這陷阱。好像我不如此,我即墮落。但墮什麼落?不過是用手造出來的機器,代替我們去造那物件。如說機器是禍害,手不就是元兇?善緣孽緣,都是你自己造的。不過你看,我們還是欣賞音樂盒的,那是機械,卻又可表現美妙的樂章。所以當回到根本問題:演變,是我們追求身心上的和諧與幸福。我們其實有能力在任何的人工產品裡,找回那小小的愉悅﹣﹣而不是娛樂性。

可舉Photoshop為例。我最初學用時,覺得總跟平時畫畫差很遠,他多麼頑固。然後某日就想,要工具從屬於我的意志,是霸道的,這也是人和人工的關係。如PS的「錯」才是常理,他應該有自己的法則,那便要將這意想不到的效果,當作其應有狀態,於是就決定要跟他「錯」出合作。這樣一來,已不是錯了。我用任何東西,也不堅持自己,你反要先知道他是怎樣的,這就是“In search of you I find myself”。

郭:現時傾向的確是回到雙手,因好像失落了太久。

趙:那還麻煩,搞死那些捱了一生、累積了一世的工匠。第一,你做時容易走精面。第二,可能是美學的墮落。第三,很容易便將那短暫的過程,等同那工匠一生在社會、在家庭做此事之含意,可能他要養兒育女,都是自然的事,裡頭又不知受過幾多創傷。台上台下都分不清,才是墮落。

錦田的一部收音機

郭:不如說說你的過去。你小時候是怎樣的?

趙:小時候只知跟同學、老師和家人都有距離,常發呆,但喜歡看書。學校在錦田那些鄉村地方,圖書館不濟,故不時是在路口等圖書車,人生第一個虛榮就在此建立。那時才二年班,卻總是借厚厚的書,使一起排隊的高年級年側目。那或是我此生最憤發的時期,地下有字也會蹲下看。那些書和文字告訴你,世界不是這樣的,不是你在走的那條路。

郭:記得看過些什麼書嗎?

趙:印象深刻的包括《白蛇傳》。那時年紀少,連兩性也不懂分,卻覺得許仙負了白蛇,總之很憎他,卻未知道妖精的可怕。從小到大啟發我的,都是一些objects,收音機也一樣。

郭:是怎樣的?

趙:錦田有山包圍,世界盡頭就是山,望不透的只有天。直至有一天,突然來了個收音機,那當然是高科技。那時是聖誕,一打開,有留學生錄了音和香港家人拜年,在電台播放。有人說他在滿地可,正落雪。我一聽,哪裡來的?他所有東西都跟我不一樣,說的卻是廣東話。為何世界有那個地方,還會落雪,聽了簡直令人神往。可能那時就埋下一粒要放逐自己的種子,後來才明白,收音機這receiver,真正的功能卻是projection。他也將我射向了這世界,後來我發現生命的飛躍,想像力的發揮,都是來自人工的產品。

這很吊詭。因真正的啟發其實來自大自然。但大自然實在太高了,你在其中只可以承受,介乎中間的人工物,反而成一踏腳石。他不完美,你看不到那個在滿地可的人;到看到時,也觸不到。他總有缺憾,所以你想像的補足就更劇烈。這引導我長大了就四處走,但最後竟又回到錦田。那時阿媽移民,便將家變做書房,人大了難免有些物慾,最厲害時便有六部電腦。

六部電腦與小小盆栽

郭:嘩,六部。

趙:是,我畫畫時,最多有十二個畫架,好像指揮家一樣,覺得有自己的王國。對著電腦,希望將想法表達出來。然後有一日,心裡不舒服,無甚意識下,便找了一個小小的盆栽,放在電腦旁。當下便好像解決了一個問題,繼續做事去。

前後兩情境交叠,我發現:小時的現實,成了我大時的裝飾;大時的現實,是小時的裝飾。小時候,高科技是現實的奇異補足。長大了,科技卻變大,成為一部部電腦,卻乾澀,然後整個錦田,又濃縮成一個盆栽,給放在旁邊。我覺得生命可能就是這平衡的搖擺,從這裡頭辯證你要堅持的究竟是什麼。你執於一者都會死,最少是無奈。日常生活,有時就是少了這自發的平衡,每次我最困厄,就會想這平衡。

郭:有趣。

趙:所以繞了一個圈,又回到錦田。我以前意氣風發時寫過一句:你站在任何一地方大力踏,地球都會震。平時總以為要到某個地方才有意思,正如我們現在,便是用passport證明我們對真理的搜索。但不都在地球?你看曹雪芹寫《紅樓夢》那間屋,多簡陋。

錦田阿婆的故事

郭:那你什麼時候,知道要做文化藝術的事業?

趙:有段時間,我在想自己能否寫東西呢,結果被這概念愚弄了。我覺得有需你就寫,沒必要證明自己。但我肯定自己不是畫家,原因很簡單,畫家不畫畫會死,我卻可以不畫。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出去玩完回家便畫,畫到睡著,明朝起來,最美的就是隻手,因為關筆關不好,整隻手都花了,比那張畫還美。但這本質是藝術,通過筆和色塊,令你思考,為何甘願將那麼多寶貴精力和資源,放在實際世界裡未必需要的東西。他沒道理的,但最後你可能找到自己,有時很奇異,正如我那個每逢打風就會想起的阿婆。

郭:又是怎樣的?

趙:在錦田時她一個人住山上,每次八號風球,我就想起她:阿婆今次一定餓死。我踏車過去要一小時。三號風球不會想到她,要八號才想起,真慘。但一想起她,就沒法平靜,無論怎樣形容,例如同情,或憐憫,都不足表達那心態﹣﹣有一樣東西你可做到,你非做不可。於是到最後,還是拿了些火水和米,開始這八號風球之旅。踏車過去,中途已沒有路,要推車,其中一兩次還有雷在旁邊劈下來。

郭:好像很驚險。

趙:小時候不懂事,否則可能會想,算了阿婆你死就死。但那是天地之威。縱然這樣,你還是做到的,回家那晚就可睡著了。這事到後來在法國讀書,見浪漫主義那些很大的畫,便覺得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如希臘神話裡的一個戰士,衝去蠻荒,對天上的神靈咆哮那些壯麗的場面,於我卻是虛假的。因那只展示他與天地鬥爭的力量,都是一種ego。真正的浪漫精神,不是要挑戰大自然,而是大自然烘托一個人內在的道德。那道德不是周末買旗那種,而是人與人之間不可解開的糾結情感,那才令人有勇氣面對大自然。我覺得西方藝術,都重在成就一個人內在的力量,但阿婆的故事,卻是我人生的契機,她告訴我唯有關懷生命才是出路。

飄了二十年才來到的葉

郭:你在法國總共待了多久?

趙:七年。但他們不用我上課,我只是自己看東西和研究。當時令我最開心的,是引了些法國仔法國妹,跟我在那些樹很高的散步場聊天,我跟他們說,在中國,如攤開手,有樹葉掉下來,你的希望便得實現。當年他們就真在那散步場攤開手四處走,畫面很好看,卻捉不到樹葉。

前幾年再回去了一次,十年人事幾番新,那些人全都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坐下打開筆記,寫當日的感覺,有一塊葉就掉在筆記上,嚇到我呢!我立即寫:「飄了二十年才來到的葉。」頭尾就是二十年。那塊葉,後來就在《筆紙中國畫》裡出現,我用電腦掃描了那葉放下去,也沒跟人說。我覺得生命有這些玄妙的事,好像跟你對答,那時候的願望,便是我今天在做的事情。這些都令我覺得生活不至太單調。

郭:那你對香港有什麼看法?

趙:以前有新儒學那些大師,會覺得香港是新中國,可在哲學和文化上有所開拓,另一面則因跟世界文化接軌,較自覺要去尋求我們在這世界的地位。我想現在是最困迫的。原來香港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訓練了一批服務性的精英,但我們沒培養這班精英能有清晰的視野。現在談本土文化的方法也使我驚詫。以前台灣就因此吃了許多苦,現在香港有後來居上之勢,因為寫的是日記,而不是傳記,心態上就很值得擔心。

前幾天,我晚上坐飛機到北京,文思湧現,寫下這幾句:我由昨天起飛到今天,我們從未試過飛到這麼高,又從未試過如此低俗。於是心裡便對住機艙吶喊問,大師,你究竟在哪個位坐著?這種抽離可使你頓悟,因你望下去,就是莽莽崑崙,多不真實啊。想起我有天自己刨頭髮,拿了張紙墊住,頭髮掉下去,看一看,咦,不就是中國大地?

郭:有點莊子故事的意味。

趙:我覺得這世界,只有中國文化和哲學,可使人安頓:原來我們可以有自己的天堂。所以那些中國繪畫理論,我都視之為建築樂園的守則,是Handbook to the paradise,不過這樂園要在你的心中開始。有時也難怪,只有在最繁囂的都市生活的人,才最樂意在牆上掛一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畫,跟住開雪櫃拿支可樂來飲,生命力可能就在這種平衡上。

生活的分拆與鑑賞

郭:有時想,現在講中國傳統文化,不知應儘量講得接近現代生活,令人更易走進去,抑或應儘量反常識,使人質疑自己的生活,例如古人沖茶飲茶弄很久,我們卻總渴望即時。

趙:問題是你很快飲完,多出的時間會做什麼?是為了飲第二杯?然後你發覺,古人飲茶那麼慢,是為了過癮,為了relax。我們現在卻是分拆出去:relax嗎?就去spa,並且好緊張地去。我們做《紫禁城100》時,知道皇帝就是這樣。除了走路沒有一間房,他什麼活動都有間房:談天一間房,呆望一間房, 正月初一一間房, 吃飯、看書各一間房,所有行為都拆成一間間房,並以示範的方式來告訴人。所以我們說皇帝不是人,生活每個行為都給象徵化,價值沒失去,卻沒有組合。

現代人不就是這樣?想拍拖,就去看新的James Bond;想聞聞草味,星期日就去郊野公園,這分拆,也可叫做剝落,容易成為碎片。古人好像不用那麼人工地找出價值,比較信手拈來。我們容易忘記在人為造作裡,原初也有奇妙的自然內涵。我們平時對自然的渴求,其實何其強烈,你剪完頭髮,也想髮型看起來「自然」些。所以自然並沒有走,一切人工,可能都為捍衛那一點自然。

郭:這些對你現時的研究,有什麼提示嗎?

趙:有兩點。一,是對「真實」的看法,我們有時放了太多講法上去,反而不真實,如剛才說的自然,其實很簡單,就算你去整容,你追求的仍是自然。二,是鑑賞,唯有鑑賞才能成就一個自由和獨立的價值觀,一沒信心,便很被動。飲可樂或咖啡,都可令你的人生更幸福,那茶在其中,又算得什麼呢?現在我們連水也不承認是水,礦泉水才算水。有那麼多的選擇,但我們迷失。其實飲水也可從中得到飲水之道。傳統裡這些意義一被向上提,我們便覺得他特殊。我想用簡單方式來提醒,人在生活偶遇的東西,樣樣都有此能力,我們的生活本就充滿意義。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五年十二月七日

剛健與超越——讀《美與狂》


數月前讀《宋淇傳奇》,見宋以朗先生提到,在他爸爸宋淇的兩個編劇徒弟中,他覺得邱剛健比較有趣。邱剛健在一九六五年跟朋友在台灣創辦了前衛藝術雜誌《劇場》,一九六六年來港加入邵氏後送了幾本給宋淇,宋淇沒看,將之堆在兒子房間,宋以朗就因這冷門雜誌而認識了不少新事物,包括法國新浪潮導演的劇本,以及一些偏鋒創作:「我印象最深的,是邱剛健的一篇〈我是上帝〉,十幾頁都是四個字『我是上帝』『我是上帝』『我是上帝』......這不是純粹為了滿足作者的個人興趣嗎?」

邱剛健先生於前年過身,享年七十三歲。《美與狂——邱剛健的戲劇.詩.電影》去年出版,分三部份,第一章「戲劇、小說、詩」,初段重印他和同伴在《劇場》時期的創作及評論,能見一眾創辦人的雄心,在貝克特(Samuel Beckett)得諾貝爾文學奬前數年,已率先翻譯並公演《等待果陀》,復在雜誌刊登批評。冒進如此,有分歧自然難免,我對陳映真與劉大任因路線分歧而退出雜誌的故事,就尤感興趣。《美與狂》說得不多,後來讀台灣雜誌《藝術觀點ACT》第四十一期的專題「我來不及搞前衛——一九六零年代《劇場》雜誌與台灣前衛運動」,才知得更周全,例如爭議之一,就是究竟應追求一種怎樣的「現代主義」。

《美與狂》第二章「電影」由邱剛健早期的實驗短片說起,重印了短片《疏離》的劇本大綱和筆記〈疏離的註腳〉。邱剛健在筆記其中一條說:「字幕已經成了我這部影片最重要的部份了。來,上帝來。」幾行之後作:「上帝。他說。上帝。他說。上帝。他說。 上帝。他說。」一路重複,綿延了二十二版。

宋以朗讀過的是這篇嗎?我找不到邱剛健寫過〈我是上帝〉,故當如友人馮睎乾所言,宋先生記錯了,原文重複的其實是「上帝。他說。」。邱剛健後來的劇本,沒朝這「純粹為了滿足作者的個人興趣」的方向走,在邵氏時期的代表作有《大決鬥》和《愛奴》,後來為香港新浪潮幾位導演任編劇,作品則包括《投奔怒海》、《烈火青春》、《地下情》和《阮玲玉》。此章開頭,除羅卡先生對邱剛健的編導介紹和簡評外,一氣列出九篇評論,原先覺得未免拖沓,但轉念一想,評論着眼不同,能呈現邱氏劇本之豐富多姿。

我讀得最入神的部份,則是第三章「書信、雜憶」,因其中有邱剛健晚年與劉大任的書信摘錄,不少內容,都在討論劉大任其時尚未出版的《枯山水》,一部我兩年前讀過且喜歡的短篇小說集。從二人的通信,我看到兩位相識近半世紀、專業不同的藝術家赤誠的交流。高手過招,不說廢話客套話。

邱剛健讀了劉大任寄來的幾篇小說,這樣回覆:「本來想像你的枯山水有『枯之美』、『澀之美』,所以有一點失望。枯只是老嗎?」劉大任的回信,即扣連到二人的性格:「讀後感覺失望,我瞭解。我的『枯山水』,基本非釋非道,比較接近儒家,煙火氣較重。其實,我們從年輕時代,性向就不一樣,我一向傾向『淑世』,你比較喜歡『超越』,各自發展,但應不妨礙彼此教學相長。」有此對照,邱剛健在華人文化圈的位置就更清晰。

邱剛健後來在一封信的開頭寫道:「如果不是拔管後的眼淚和獅子頭這個意象,整篇小說就平凡一般了。」因所舉意象我都記得,故一讀而知,他說的是《枯山水》中講男同性戀的〈青紅幫〉。劉大任今次引申到二人不同的專業:「我可以感受到,擁有長年編劇經驗並用心寫詩的你,跟我的mind,很不一樣。瞭解這種不一樣,再度思考時,也許會多一隻眼睛,『細密』一點。」邱剛健回信說得好:「要求思考細密的心是一樣的。要求文字,風格,深刻的主題的心也是一樣的。不管是寫小說,劇本或詩。要求,但達不到,我並不例外。」略述他對《聯合文學》和《印刻》等雜誌的看法後,他便謂希望找適合的地方發表幾首詩:「大任,不要鬆懈,這是衰老的徵象。我一鬆懈,就寫出不關痛癢的東西。」直覺他這股剛健的力,似跟《劇場》時期相去不遠。

劉大任的回信總是溫文:「我對『發表』沒你那麼敏感,主要相信,中國文學這個傳統,是一個大基因庫,我的任何努力,只是添磚加瓦,盡力而為。我不敢把自己提到整個人類這一高度,只求中國文字攜帶的基因不死。因此,發表還是很重要的。」數番通信後,邱剛健終於說:「看完〈西湖〉,很興奮。這是我看過你的《枯山水》系列中最好的一篇,而且不是普通的好。」又謂:「雲英的描寫是少有的成功,讓我活生生看到中國傳統裏一個優美、嫻雅、性感,令人難忘的女性。我很喜歡《詩經》一首詩的題目〈靜女〉。靜有善、美之意。雲英就是靜女吧。好像中國在任何昏暗的時代,都還是會出現這樣的人,這就是中國最好的傳統。她也是西湖吧,不管外面多麼地破敗、單色、木然。結尾很驚人。有福克納〈愛麗絲的玫瑰〉結尾的震撼力。」

背景設在文革末段的〈西湖〉,和〈愛麗絲的玫瑰〉,碰巧都是我喜歡的故事,沒想過可類比,邱剛健卻不止一次以福克納和劉大任相提並論。劉大任在〈西湖〉形容雲英的內斂與主角的感悟,我都有印象:「這樣的年代這樣的地方,怎麼還有這樣的人活着?大概要到若干年後,在香港的雜誌上讀到《傅雷家書》和楊絳的《幹校六記》,才算有些理解。」難怪邱剛健說,劉大任的《晚風習習》是「西方才情」勝過「中國才情」,《枯山水》則相反,信中此段尤見才性對創作之影響:「像在那篇寫兩個同性戀男人的故事,你只關注男主角能夠安詳的死這件事(中國普遍一般人都這樣,也值得寫),但在『西方才情』中,那個被拋棄的男人雖然一樣關心,但心裏最牽掛的應該還是這個瀕死的男人到底是不是愛他。在那篇寫癡呆老人的故事,我建議老人最後誤認他的小孫女兒就是他以前的情人,企圖和她做愛,你的中國人的溫文敦厚,也認為這是大不韙的事,可是在『西方才情』中,這可能是最悲慘動人,也最合理的事。」

「中國才情」與「西方才情」似乎只有那代人才會刻意說,感性一旦失去,我們就不知「中國才情」實指為何,除了溫柔敦厚,籠統說,就是較重人倫和睦,現世安穩,少追求超越的價值。邱剛健跟劉大任南轅北轍,他就是一面倒的「西方才情」嗎?也不見得,文化根源可不能自由選擇,他在信末這樣形容:「我自己是盡量全盤西化我的『中國才情』。」秦天南說《唐朝豪放女》中,演才女魚玄機的夏文汐躺着用腳趾放風箏一幕,便是邱剛健的主意,可謂試圖展現一種徘徊於中西之間的異樣之美。邱剛健在另一封信的起首幾句尤為凌厲,顯見那西化精神:「極痛之下的叫聲沒有不深刻的。作家就是要去撲捉人的極痛(或狂喜)的情景和所發出的叫聲、笑聲。長句的魅力在於它的混沌與濃鬱,短句就要精銳。非洲沙漠強爍的陽光不會膚淺,冷徹的夜色也不會膚淺。」 彷彿是從張狂到虛脫,爆發到寂滅,我想到的畫面,是柏索里尼在《定理》裏男人裸身走進沙漠的結局,那叫喊之沉痛,簡直是美與狂的典範。

不論是戲劇還是電影,邱剛健對劇本的藝術性一直敏感。年青時導演《等待果陀》他在筆記寫下:「為什麼導演一定得改動劇作家的東西呢?如果劇作是完整的,如果導演有能力。讓我不要陷入導演喜歡犯的虛榮裏。我才剛開始。」任電影編劇後,他中年曾在訪問說:「我以前認為對導演最大的報復就是把原著劇本出版」,只是覺得寫得不夠好而沒出版。到了晚年,他在訪問仍然說,電影劇本要成能獨立欣賞的東西,例如《廣島之戀》與《去年在馬倫巴》。他在離世前幾年的信中,仍自責文字不夠好,並謂如想出版劇本也只因軟弱。這份自覺很不容易。

我們通常較留意導演與演員,編劇的心血與故事都易給隱沒,所以邱剛健曾主張香港編劇應自負些,要自稱「編劇家」;也所以《美與狂》之出版,誠為美事。



《明報》 二○一五年二月八日

苦中作樂──重讀楊絳



李國威先生在〈在憂慮與歡樂之間〉的開首一段,給我很深印象:「不少人說,生命太失望了,從書本裡找尋慰藉是唯一的逃避方法。我想,很多時我們讀了書, 才知道生命有那麼多令人焦灼和痛苦的事。書本不是避難所,它是牆上的一個小洞,不時讓冷風吹進我們的心靈。」反過來想,為何文學多寫痛苦憂愁,是只有這些才值得寫嗎?

我想起了楊絳女士。每隔數月,網上就會流傳一兩篇署名楊絳的文章,循循善誘地談教育、愛情或人生,有些不過是他人從她的舊作裡東抄一段,西抄一句。多知楊絳的經歷與寫作特色,對這些沒頭沒尾的話,或有更深體會。

楊絳生於辛亥革命那年,今年一百零四歲,吃過不知多少苦頭,但著作中最突出的往往是其中樂趣,很有王夫之「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的味道。最近讀她去年出版的短篇小說《洗澡之後》,雖覺得她對好事之徒的能力未免過慮,小說為阻人續寫《洗澡》之目的太強,人物略嫌輕易便獨立於故事的「反右」背景而追求各自生活,到達離婚結婚的終點,但想來那仍是她在苦中作樂之一例。

苦中作樂這精神,似貫穿楊絳其中幾部著作。不是盲目的樂觀,是堅韌的生命力。錢鍾書在一九四六年,因介意名氣不及楊絳而寫《圍城》,故事背景設在一九三七後數年,完成了,就停寫白話小說,《百合心》終沒寫成,之後彷彿便由楊絳接力,或小說或散文,為殘缺的中國當代史補白。

錢、楊的故事本身就有意思。二人較通行的傳記,應是湯晏的《民國第一才子錢鍾書》,和吳學昭的《聽楊絳談往事》。兩本我都不算喜歡,前者有不少迂迴的旁岔,時有不當注而注的問題;後者則嫌感情太盛,少些溢美和感歎號或更動人。雖然如此,二書還是有助我了解錢楊,如吳學昭寫道,在中共掌權前,兩人如何遍讀描寫蘇聯鐵幕後面情況的英文小說,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書更幾乎每本讀過:「蘇聯知識分子的悲劇令人同情,不過他們相信並希望中共或許與蘇聯有所不同。」四九年不走,也正如錢鍾書在一封信上說的“Still, one’s lot is with one’s own people”,或楊絳在《我們仨》說的:「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願做外國人。」

現實卻是殘酷的。楊絳在《洗澡》寫的,正是五十年代初,如錢、楊等學人的處境,崗位重新調配,「批判」變得義無反顧,批判人也自我批判,改造思想。 小說每部開頭均引古詩,第三部引〈孺子歌〉的「滄浪之水清兮」,兼得在群眾前「洗澡」過關、《楚辭》裡隨順變化、《孟子》裡榮辱自取三義,又能歇後地引出「滄浪之水濁兮」,很巧妙。不過,我最記得的,還是在這危險抑壓的氣氛中,許彥成與姚宓的秘密交往,如何避開耳目同遊香山,又因誤會而緣慳一面,以及之後小心又短促的書信往來。在艱難的時代,人還是有感情的,二人的曖昧未必引人想入非非,但楊絳在《洗澡之後》將之形容為「純潔的友情」,我卻覺得是婉轉克制的說法。

讀者固宜分清小說與真實,但既知道錢楊二人的遭遇,就難抑制讀小說時的種種投射與同情。 《圍城》也好,《洗澡》也好,小說人物總是如此有限,正如那幾十年間的百姓,以為捱過一關,殊不知更凶險的難關尚在後頭,尚在後頭;如同卡夫卡那些永遠過不完的門,圍城就是走不出。八年抗戰,國共內戰,三反五反,然後是反右等等,《洗澡之後》的敍事者雖能站在時間軸上預示未來,卻未預言「文化大革命」將至,所以末處說「姚太太和女兒女婿,從此在四合院裏,快快活活過日子」,也注定虛幻如太美滿的童話。

楊絳寫「文化大革命」的長文名為〈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文中有一片段,令我聯想到波蘭斯基的《鋼琴戰曲》裡,那猶太鋼琴師的父親兩句不起眼的對白:納粹黨對波蘭猶太人的壓迫日漸張狂,一天,父親在雅致的客廳,向家人讀出刊在報章的最新規定。猶太人此後外出,都須掛上藍白的大衛星臂章,尺寸有嚴格規定。子女還嚷著誓不戴帶時,父親只是小聲問:「臂章我們自己造?還是可去什麼地方拿嗎?」問題實際得多蒼涼。

楊絳在文章開頭說,她和錢鍾書分別給「揪出來」了,還未確知將來。有天,報上發表了《五一六通知》,他倆被召去開大會,得知此後的待遇,凡三條。第二條是:「每天上班後,身上掛牌,牌上寫明身份和自己招認並經群眾審定的罪狀。」隸屬外文所的楊絳,給安排去掃女廁;屬文學所的錢鍾書,則負責掃院子。他們那兩個牌子又是自己造,還是可去什麼地方拿?

二人問也沒問,就動手了:「我們草草吃過晚飯,就像小學生做手工那樣,認真製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規定牌子圓形,白底黑字。文學所規定牌子長方形,黑底白字。我給默存找出一牌長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紙上畫了個圓圈剪下,兩人各按規定,精工巧製;做好了牌子,工楷寫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後穿上繩子,各自掛在胸前,互相鑒賞。我們都好像艾麗思夢遊奇境,不禁引用艾麗思的名言: “curiouser and curiouser”。」用小學生做勞作,類比這大艱難。反差之大,堪稱奇幻。

楊絳又說,在她給剃成陰陽頭的前夕,被人拉到蓆棚陪鬥,但因暴雨而遲到,渾身濕透,卻有高帽子和硬紙大牌等著她:「我忙戴上帽子,然後舉起雙手,想把牌子掛上脖子,可是帽子太高,我兩臂高不過帽子。旁邊『革命群眾』的一員靜靜地看著,指點說:『先戴牌子,再戴帽子呀。』我經他提醒,幾乎失笑,忙摘下帽子,按他的話先掛牌子,然後戴上高帽。」重點全在次序,倒轉了,侮辱都變得滑稽。政權欲把人變成怪物,人卻仍有失笑的能力,把自己還原為人,印證錢鍾書早在〈論快樂〉寫「精神的煉金術」那幾句話;千災百毒,仍談笑自若。

丙丁之後便是幹校,《幹校六記》仍是淡而有味,苦中有樂:「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長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當然要還。同夥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去幹校當然是吃苦的,但這些微小日常的樂趣,寫來更像小學生到別班借文具。從幹校回家,錢鍾書終可專心寫《管錐編》,楊絳從頭再譯《堂吉訶德》,幾經千回百折,終有半片自己的園地。但人生實難,政治之苦以外,還有命限。楊絳在《我們仨》末處寫道:「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女兒和丈夫都先她離世:「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一句,尤使人唏噓。

單純的幸福快樂是不必多寫的,痛苦才需要。為什麼呢?可能如托爾斯泰之形容天下家庭,幸福的都相似,不幸的卻總有各自的方法;一簡單,一複雜。也可能如錢鍾書在〈詩可以怨〉的解釋,「樂」的特質是發散輕揚,「憂」則是凝聚滯重,悶在心裡才要找方法表達。柯靈烏(R. G. Collingwood)在The Principles of Art有幾段話與此相關,平日的詞語太寛泛,藝術家便藉創作使感情獨特起來,故他反覆強調 “individualize”與 “peculiar”。創作過程同時是自我理解,磨利刀一般,把模糊的感覺削得鋒利發亮。楊絳幾本看似平白的著作正是如此,都尖刺如牆上小洞吹進的冷風,使人知道生命有那麼多令人焦灼和痛苦的事,她卻堅毅地走在風霜中,偶爾為自己想到的趣事微笑,笑中有淚。


《明報》 二○一五年四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