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5, 2011

詩人的信

  
大學時曾修讀英文系一門課,認識了一位親切明麗的老師。那年暑假,機緣湊泊, 還跟她做了一個月研究助理, 找台灣詩人楊牧的資料。那時閒錢不多,詩集字又少,楊牧的書結果都嫌貴沒買;有些手抄,有些影印,都早已遺失,楊牧的詩卻斷斷續續又讀了一些。到最近,因「他們在島嶼寫作」的電影活動, 知道楊牧來港,便到書店購得《楊牧詩集》一和二。匆匆翻閱,彷彿也翻出了那段日子的少年羞澀。


導演溫知儀為楊牧拍攝的紀錄片,名為〈朝向一首詩的完成〉,製作認真,但對楊牧好像太過恭敬。所以電影最好看的,不是楊牧正經四八端坐談話;而是太太笑他不會煮飯、只會洗自己用過的碗筷時,他面上一刻的靦腆。詩句轉化成不同媒介的影像,力量也嫌薄弱,不及有人站著讀詩時直接動人。

  記得初讀楊牧的詩, 感覺特別。雖云新詩, 他運用的字詞與典故卻很古雅。個別詩作如〈延陵季子掛劍〉讀後印象深刻,不過整體來說,算不上十分喜歡。唯有一本,卻真正是一讀傾心;不是詩,卻是關於詩與藝術生命的散文,名為《一首詩的完成》。

      書成於一九八九年,扉頁寫著「給青年詩人的信」。一篇一個題目,包括〈抱負〉、〈記憶〉、〈古典〉、〈外國文學〉、〈形式與內容〉等, 看來都是給一個年輕人寫的 。讀著讀著,暗地裡當然會狐疑是否真有那位年輕人,直到看了書末的〈又及〉,才明白作者是在尋找一種恰切的語氣,因而用了書信這方式。到頭來,對象是一個人或一代人,也許都不重要。因為好的藝術,總在跟你說話。

      如此,楊牧既在分享,勸勉,解惑,也以中年的孤寂,安撫少年的茫然。他引中外作家為例,展示在藝術創作中必須思考的問題。在〈歷史意識〉,他把詩人艾略特(T. S. Eliot)在〈傳統與個人才具〉的一大段文字,譯成中文,放在信的開頭,提示年青人所謂創新的意義。在〈社會參與〉,他思索當社會的公理和正義不得伸張時,詩人又當站得多近多遠,多前多後,如何平衡怒火與安寧。

      如同在電影所見,楊牧看來有點避世,但又難掩熱腸:一方面獨個散步、每天午睡、窗外種竹以遮蔽自己;一方面以詩介入社會、激烈論辯、認真地探究學問。平淡的生活,似為保護激盪的思緖;人淡如菊,原來也是薔薇。在上周日的映後座談,除了高興重遇那位讓我接觸楊牧詩歌的老師,印象最深的,便是楊牧對觀眾的兩個反問:有人是不孤獨的嗎?有人是真正平靜的嗎?或許無關,但我的確想起了〈延陵季子掛劍〉的其中兩句:「所以我封了劍,束了髮,誦詩三百/儼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在《一首詩的完成》裡頭,楊牧有時以識見穿插。例如說到詩人狄金蓀(Emily Dickinson) 的〈那傾斜之光〉,以幾句便點出其形式之美:「這種嚴整的詩體可以交代主旨的奧約;但內容如此,全詩不宜太長,以免繁褥之病,或更怕說多了便失去那輕微神秘的氣氛,所以詩停於四韻完成之際,共得十六行。」真是一句廢話也沒有。有時則在說故事。由他戲言為「除了作詩填詞寫文章以外,什麼事都不曾做過」的蘇東坡,到龐德(Ezra Pound)如何提攜艾略特,都平白動聽。文字常帶暖意,連過場的匆匆數語都可人,譬如是:「今夜大風,心情隨樹聲起伏」。

     重讀《一首詩的完成》,我看見一個詩人如何守先待後,展現為青年指路的氣魄。末了合該以書中這段文字作結:
「詩人應該有所秉持。他秉持什麼呢?他超越功利,睥睨權勢以肯定人性的尊嚴,崇尚自由和民主;他關懷群眾但不為群眾口號所指引,認識私我情感之可貴而不為自己的愛憎而帶向濫情;他的秉持乃是一獨立威嚴之心靈,其渥如赭,其寒如冰,那是深藏雪原下一團熊熊的烈火,不斷以知識的權力,想像的光芒試探著疲憊的現實結構,向一切恐怖欺凌的伎倆挑戰,指出草之所以枯,肉之所以腐,魍魎魑魅之所以必死,不能長久在光天化日下現形。他指出愛和同情是永恆的,在任何艱苦的年代;自由和民主是不可修正刪改的,在任何艱苦的年代...... 」
那種沒有退路的執著,今日讀來,尤覺響亮。




《明報》二0一一年十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