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24, 2014

盲打誤撞,義不容情

波蘭導演奇斯洛夫斯基 (Krzysztof Kieslowski)的電影有種迷人力量,舉頭三尺,命運總如幽靈般盤旋。正是認清了命運的大能,他對人的脆弱和悵惘、秘密和夢想才份外敏感,鏡頭下的世界瑰麗又溫暖。早前重看了他的電影,之後碰到些別的評論,覺得可順着思路,將他們放在一起,希望是前呼後應而非東拉西扯,中途連繫到《義不容情》和六四,最後又回到命運的問題。

且從上月讀到安娜的一篇影評說起。文章題為〈反字頭〉,點出了韋家輝創作的優劣,並反對論者拿他的《一個字頭的誕生》跟奇斯洛夫斯基的《盲打誤撞》(Blind Chance)比較。他說《一個字頭的誕生》着眼於性格如何影響命運,兩種性格,兩種際遇。但在《盲打誤撞》中,主角的性格卻是定數,於是他能否趕上火車而引發的陰差陽錯,才見偶然的力量。兩部電影的形式或接近,但奇斯洛夫斯基之運用才能提昇內容。文章寫來清晰又有信心。

論境界,韋家輝跟奇斯洛夫斯基自然無法相比,但他對命運的重視卻時而相類。我認為,更應拿來跟《一個字頭的誕生》參照的奇斯洛夫斯基電影,可能是《兩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興趣和能力使然,我很少看齊澤克(Slavoj Zizek)的文章,但重看《兩生花》後,讀到他的影評“The Forced Choice of Freedom”,覺得論點新奇有趣。他沒把戲中兩位女子當成另一個自己,而是理解成主角的兩次人生。第一次,她不理心臟病, 委身唱歌之志業,死在舞臺。第二次,她借鑒了上次的早逝,甫出場即跟音樂老師訣別,甘願背棄天賦,退到小學教音樂。雖遭老師譴責,她還是默默搖頭。這令我想起她離開老師家的一幕:把門慢慢關上,身軀隱入黑暗。如此一來,她便同時在打開生命之門,迎接光明了。這取捨,為二人塑造了不同的性格,齊澤克借用了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區分:第一次直接和熱情,是天真(naïve);第二次滿是憂傷與自省,故感傷(sentimental)。

文章最妙的,是將故事扣連到奇斯洛夫斯基身上。不也是心臟病和早逝?完成了《紅》後宣佈停拍電影,便在高峰逝世,不也是委身志業,去得合時?回過頭來,在《一個字頭的誕生》裏,主角也有兩段人生。第一段渾渾噩噩,結果在槍戰中慘死。第二段可能從上次學習吧,故一開始已充滿義氣,終而闖出名堂,卻在槍戰中成了殘廢,呆呆滯滯。沒料到所失的,竟已是所有。韋家輝對這所謂成功,似不無嘲諷。

至於奇斯洛夫斯基的《盲打誤撞》,則是着眼於最微小最無聊的偶然,如一枚硬幣在月台上滾動的軌跡,如何一步步影響各種因果關係,主宰着最宏大最重要的人生方向:或成共產黨員,或成反共的天主教徒,或成不理政治的醫生。第三段人生似最安穩,不料乘坐的飛機卻碰巧在空中爆炸。但在宿命論的世界觀,又有所謂偶然嗎?那不過是受制於一時一地,未看清背後更遼闊的景象。

《盲打誤撞》這種宿命論,跟「命裏有時終須有」的層次不同。他着眼的不是妻財子祿等定數,而是試圖展示如政治、宗教、家庭這些最關乎人生意義、最要自己決定的範疇,可能都不在自己把握之中。在身旁流過的人縱使每次相同,但因機遇改變,跟何人何事建立關係,連帶亦受影響。《盲打誤撞》對自以為可主宰一切的人,可算醍醐灌頂。

反過來說,更應拿來跟《盲打誤撞》參照的韋家輝作品,可能是《義不容情》的頭四集。早前一口氣看完五十集,覺得第一集很能為故事定下基調。一開始,漸老的丁有健(黄日華飾)就在大宅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硬幣:不在月台滾動,卻跌進了回憶。小時候一連串的偶然,使媽媽(藍潔瑛)一次一次魂斷絞刑臺,完成悲劇的宿命,還影響着他與弟弟丁有康(溫兆倫)的一生。

碰巧過年,但家貧沒錢派利事,媽媽和丁有健只好躲在房中,不敢應門,致使後來她被冤枉殺人,也少了不在場證據。她迫不得已去打荷包,贓物碰巧又屬於一個剛被謀殺的金山阿伯。她的丈夫(也是黄日華)去了賭錢,碰巧連輸多局才反勝,未及時歸家。在種種偶然的堆叠之下,最終錢是賭贏了,但輸了甚麼?是人命。日後丁有健也是不斷賭贏,愈來愈成功了,輸的,同樣是人命。

《義不容情》餘下的四十六集,則偏重性格決定命運,形態頗近《兩生花》,只是絕無奇斯洛夫斯基的優美:丁有健重情但遲疑,丁有康聰明而果斷,一正一反,相互交纏,慢慢變成了一朵惡之花。曾見馮睎乾的一段簡評,精彩道出二人實為一體兩面之鏡象:「兩兄弟一有心一無意,但講客觀結果,其實完全一樣(這某程度上是《莊子》母題)。而被大好人黃日華間接兼無意害死的人,由胡楓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死,隨時比連環殺手溫兆倫還要多。」他也點出丁有健一直不明他行為引發的蝴蝶效應,才生出許多災難。想起來,主題曲《一生何求》不也一集復一集在昭示他的命運?可惜,迷惘裏永遠看不透,聽不到。

《義不容情》在八九年播映,查資料,時間是在四月三日到六月九日,周一至五晚上七時三十五分。重看《義不容情》戲裏戲外的時代背景,覺得饒富深意。第五集後的背景轉成八十年代,不少香港大事,如八二年的中英談判、八三年的聯繫匯率、至後來大陸資金南下等,都穿插在故事中,影響劇中人。《義不容情》播放那三個月之間,正是中國和香港天翻地覆之際。那年我七歲,大概晚上也跟着家人一起看,但印象還是後來看重播時才留下來。倒記得那時的廣告時段,偶爾有關於天安門的特別新聞報道,家人會因而凝重起來。過了許多年才知道,當時的波蘭也經歷着翻天覆地的變化。

八九年,波蘭人的電視劇集,則是奇斯洛夫斯基的《十誡》(Decalogue),用當代景況重新演繹《聖經》的十誡,共分十集。〈第一誡〉即跟命運與偶然適適相關。好端端一個墨水瓶,何以突然破裂,使湛藍的墨水流滿一桌?人算不如天算, 故事就用這比喻透現玄機,可惜劇中那父親知道得太遲,聰慧的兒子就在冷冰冰的湖裏溺斃。重讀百老匯電影中心出版的《奇斯洛夫斯基》,見舒琪的一篇〈遇上奇斯洛夫斯基〉,寫的就是〈第一誡〉,動人卻不全因片中故事。

那年五月,他在康城影展看到《十誡》,才知道奇斯洛夫斯基。他說,在戲院看完《第一誡》,呆住了,沒等《第二誡》開始便離開,在沙灘不住地走,想哭卻又哭不出來。然後,文章就從那間接給父親害死的小孩,牽引到戲外的風雲變色:「我其實是應該為他而哭的,但卻偏偏沒哭。我心裏只是有着一份很沉重的哀愁,直在擠壓着,教我無法不趕忙走出戶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鮮的空氣。我知道我想起的其實是在遠方的另一群孩子,和他們底橫蠻的父親。我彷彿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所以不敢哭出來。」那是八九年五月,記憶中家姐專為學運新聞和吾爾開希開了剪貼簿、連小學生都知道李鵬、二十五年前的那五月。

到了六月三日,周六,北京軍隊在深夜殺人。這晚跟接着的周日晚上,電視都無《義不容情》,此後數天便是最後五集大結局。那時的觀眾,究竟懷着怎樣的心情追看?義不容情,故丁有健終於在最後幾集硬起心腸,誘使丁有康到馬來西亞,迫令他承受推趙加敏(邵美琪)落火車,和殺害雲姨(蘇杏璇)等懲罰,重回死囚室,步上宿命一般的絞刑臺。但這義畢竟來得太遲,丁有健只好獨自承受惡果。

另一邊廂,八九年六月四日,則是波蘭議會選舉投票日。「團結工聯」(Solidarity)大勝,促使極權倒臺。去年看八十八歲的波蘭導演華以達(Andrzej Wajda)的近作“Walesa, Man of Hope”,焦點便是當時的工會領袖華里沙,在這整場反抗運動中之遭遇。戲中所見,華里沙也沒法預見最終的成敗,中途甚至被民眾唾棄,但義之所在,努力就是。

回到命運的問題。曾讀儒家「義命分立」一說,覺得頗有見地:「命」的力量宏大,人不但難以預料,也無從努力,人在其中總難安頓。區分義命,是為看清「義」的地位:再微小,也必然在我,命不但無從干涉,也正是展現義的背景和場域,愈艱難愈見其光輝。命運在半空盤旋,人唯有踏實做好應做的事:譴責極權,紀念死者,承傳歷史。


《明報》 二0一四年五月二十五日

低低低低的——悼周夢蝶


  
周五下午收編輯電郵,方知道台灣詩人周夢蝶先生過身了,享年九十四歲。我不熟詩,對周夢蝶詩亦無研究,但讀過的那些,都有好感。最初是見《李國威文集》提及,才找周夢蝶詩集《還魂草》來讀,文字有古意,意境孤清。後來知道,周夢蝶既曾當兵七年,又在台北明星咖啡廳門口擺檔賣書維生,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就漸漸鮮明起來。至數月前,讀葉國威的〈對飲〉一文,寫瘂弦與周夢蝶的重逢與情誼,尤覺感人;兩位老人相擁的照片,印象特別深刻。 

但我對周夢蝶最重要的認識,則是幾年前的「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來港上映時,我去了片商辦的映前活動。周夢蝶沒來港,卻聽到劉若英朗讀他寫給余光中的一首詩,題為〈堅持之必要----光中詞兄七十壽慶〉。我從未讀此詩,但聽到最後幾句,看似簡單,卻令我相信,那就是詩人轉化文字的魔力:
隔岸一影紫蝴蝶
猶逆風貼水而飛
低低的
低低低低的
末二句之靈巧在於,用國語唸,最後一句「低低低低的」,似乎不再是形容蝴蝶飛行之高低,而是想像蝴蝶貼水而飛的聲音了。這逆風的蝴蝶,就是周夢蝶。 

以下蜻蜓點水,勾勒蝴蝶的低飛之姿態,且從陳傳興為周夢蝶拍攝的《化城再來人》開始。電影開頭一段,跟周夢蝶的格調匹配:天未央然,鏡頭影着裏頭點了燈的寺廟,門一道一道打開,和尚上香,拜佛,敲鼓,撞鐘,氣氛靜穆。天漸光,城市尚未蘇醒,便見學佛的周夢蝶起床換長衫,穿皮鞋,買報紙,簡樸生活,都似修練。此時,周夢蝶的詩首次於片中出現,由他本人來讀,緩慢有力。那是〈我選擇——仿波蘭女詩人Wislawa Szymborska〉的開頭幾句: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閒而閒人之所忙。
後來見周夢蝶對鏡頭說,紅色耀眼,白色漂亮,唯有紫色夠暗淡。冷粥破硯晴窗之恬淡,也頗近舊派文人喜歡那種對聯,野鳥閒花皓月,禿毫破硯殘書;周夢蝶在詩中偶爾也提及陶淵明。不過,天生恬淡的人其實不多,每先經歷赤誠與憤懣的流轉,如龔自珍寫陶潛,即謂「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周夢蝶祖籍河南,國共內戰時二十來歲,加入青年軍對抗共產黨,後隨國民黨遷台,幾年後退伍開檔賣書,〈第一班車〉即記周夢蝶每朝乘第一班車進台北擺攤的經歷,有這樣幾句:
大地蟄睡着,太陽宿醉未醒
看物色空濛,風影綽約掠窗而過
我有踏破洪荒、顧盼無儔恐龍的喜悅
而我的軌跡,與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獨
我無暇返顧,也不需要休歇
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裹糧、喝采!
周夢蝶說,這詩寫得特別用力,那時沒朋友,自力更生,偷懶都不行。蝴蝶逆風低飛,也不是一時三刻的事。周夢蝶困守那書架凡二十一年,直到一天因胃病在書攤暈倒,才告結束。 

初擺書攤時,周夢蝶出版了首本詩集《孤獨國》,那也是他一首詩的名字,開頭兩句說「昨夜,我又夢見我/赤祼祼地跌坐在負雪的山峰上」,結尾幾句很精彩:
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裏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孤獨、夜、寒冷、停滯,平時感覺都不太好,在周夢蝶筆下,卻生出了異樣之美,建立另一個完整的想像世界。 

《化城再來人》拍周夢蝶到浴堂的一幕也厲害,只見老人家脫光衣服並不避忌,如此坦蕩安然,接着便說周夢蝶學佛之經歷,以及他詩中的禪意,〈再來人〉便屬這種詩。我更喜歡〈十三朵白菊花〉,詩有小題謂係某日從寺院歸來,忽見書攤旁有白菊花一把,泛起一陣訣別與死亡的感嘆,最後一節如此:
淵明詩中無蝶字;
而我乃獨與菊花有緣?
淒迷搖曳中。驀然,我驚見自己:
飲亦醉不飲亦醉的自己
沒有重量不佔面積的自己
猛笑着。在欲晞未晞,垂垂的淚香裏。
周夢蝶快是沒有重量不佔面積了,數年前寫下的遺言,最後八字似詩:「一火了之,餘無所囑」。乾乾淨淨。能否應瘂弦之囑,打破紀弦的紀錄,活到一百零一歲,似不重要。百歲光陰一夢蝶,我想周先生仍會在另一國度貼水而飛,低低的,低低低低的。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四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