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27, 2021

唱歌、寫字、畫畫













上回〈願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還〉刊出後,發現臉書有位Joseph Zen寫了一篇〈我真的該戒除看《名采》的「惡習」了〉提及拙文,見題目,下意識以為被駡,看下去才知不是,且那用上陳日君照片作頭像的Joseph Zen果然真是樞機,明年九十歲,仍常為聽審而晨早排隊拿籌,奔走探監,臉書或由他人管理,但文章是他寫的,很高興令他覺得有些收穫。

他說讀我引述加萊亞諾筆下的獄中彌撒,「想起在上海獄中1955年聖誕夜,那些彼此見不到面的囚友卻同聲唱了聖誕歌。」我不知道這上海獄中故事,倒想起何桂藍在犯人欄唱的是姜濤《蒙著嘴說愛你》,也想到加萊亞諾在《時間之口》另一故事,都是困乏中回到人類最基本活動, 唱歌、畫畫、寫字,把情感如瓶中信擲向大海。

是監獄,令人重新發現一些早被時代淘汰的東西如此重要,除了空間阻隔,那還涉及時差,不是書信等待的時差,也不止資訊總是延滯,而是一下以世紀計地回到前電腦、前電報、前電話年代,收音機成了少數可接觸外界的電器,不用插電的報紙書刊、書信圖畫全部珍貴起來。

加萊亞諾那故事名為〈畫家〉,說年少時曾有位畫家朋友要在一家海邊酒吧畫壁畫,叫他一起去。但那天畫家兩手空空,顏料、畫筆、木梯統統沒有,加萊亞諾太年青,不敢問,只跟畫家對著一面黑牆。畫家忽從褲袋拿出一枚硬幣,開始進攻,狠刮,轉眼一座燈塔便出現在面前的漆黑中,照亮海浪。如果這紀錄了畫畫的魔術,那麼故事末段便是寫作的魔術,因加萊亞諾點出不是所有海洋都在海上,別的風浪多的是,最後是一個跳躍說:那座始於硬幣的燈塔,自此不知拯救了多少水手於海難,不管待在甲板上還是醉倚在酒吧旁。

由這海浪,想到加萊亞諾在《故事獵人》(Hunter of Stories)寫過三篇〈我為何寫作〉。首篇說,身為說故事的人,他人生首次遇上巨大恐懼,是六八年造訪玻利維亞城鎮拉拉瓜。那裡住的多是礦工,當時他仍常畫畫,靠為礦工子女畫肖像、幫嘉年華會畫海報,得到礦工款待,困難出在他要離開那晚上。

礦工為他餞行,一夜痛飲狂歡,但早晨來臨,礦工臨去開工卻圍著他認真逼問:「說說大海給我們聽。」他頓時啞口,知道這班注定患矽肺病大概活不過三十五歲的朋友,畢生將因窮困離不開這內陸城市,至死也無緣看到大海:「我的責任便是把海帶給他們,找最合適的字令他們濕透。」這兩句真感人。還原根本,不論唱歌、寫字、畫畫,可能都為使受困的人感自由,不論那限制是有形的圍牆,還是無形的偏見、自我、麻木,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也是重生。

上回寫重生提及一個月亮與兔仔的故事,樞機讀了說他也愛月亮,每夜睡前會去天台看看和問候,「託它把我的祝福帶給鐵窗後的兄弟姊妹。去年月餅送不成,希望今年中秋月亮更圓,更希望那時手足們都能和親人在家中嘗月餅了。」

這又令我想起兩張畫,都關於月亮。一張是豐子愷漫畫,畫中一婦人在窗邊抱著嬰孩,嬰孩手指窗外掛著的一彎新月,幾乎要飛撲過去,左旁有文字相配。茫茫字海,哪個最能形容嬰孩的心情?「要!」,他說。是非分之想嗎?另一張不知豐子愷有否參考過,是英國詩人與畫家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雕刻,兩吋半乘兩吋一小張,黑夜裡有幾顆星,一角是兩個旁觀的人,看著畫面正中的主角找來一道長長木梯,長到頂端足以靠著月亮,他開始要步步爬上去,圖下同樣有一行文字,寫著:“I want! I want!”。艱難之中,也許更要有點童趣和浪漫,才不會先白白被現實悶死。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3月27日

Saturday, March 13, 2021

願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還

 










近來有兩句話常無端在腦海浮出:「願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還」。行人是征夫,要往遠方打仗,記得這是曾在書上讀到的石刻文字,年代久遠,本已漫漶不清,印刷又不精工,印象就更模糊。找了一兩本覺得可能有的書,都不見。奇怪,過一天才想到可google,原來出自臺靜農《龍坡雜文》,文章題為〈遼東行〉。

臺靜農曾託遊西安的朋友買些碑搨本,這紙片夾在其中,他便影印附在文章,一小幅,頗模糊。時為唐高宗咸亨元年,唐軍長達廿五年的遼東之役已畢,終於滅了高句麗,一位名為劉樊氏的妻子大概不見丈夫歸家,託人造佛像祈福,唯造像已失,僅存題記,「願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還」正是其中二句。臺靜農由這尋常願望,聯繫到發動遼東之役的唐太宗及其征戰之詩,總結說:「她所要的是活人回家,不是天子哭祭。」

我沒為意自己原來記住了她這願望,文字不能再簡單,卻宏大,所求不單丈夫平安早歸,而是廣披到一切行人。這廿五年來多少人死在戰場和路上?甚至不止遼東之役,歷來征途上命運相類的,都成同路人,她也跟一切守望親友回家者結成同伴,代為許願。古往今來,有人無奈被逼遠行,有人主動為理念出征,這二者之間有的也可能夾雜無奈與自發,被時勢推前也推前了時勢,到最後,都結合成這「一切行人」。

知道獄中眾人雖是單獨囚禁,仍偶有交流或互相調侃的機會,像劉頴匡女友Emilia轉述,劉問楊岳橋「點呀,人生夠精彩未?」而楊回答「X你啦」,這種匱乏中的聯繫,令我想到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一個短故事,題為〈復活節星期日〉,收錄在《時間之口》(Voices of Time)。

故事首句只說「一九七三年。」那年是烏拉圭政變,軍政府奪權後多人遭監禁,加萊亞諾一度入獄,後來流亡海外十二年才得歸還。故事說,獄中一位政治犯尚未忘記日子,有朝記起當天正是復活節周日。監獄不許人聚集,教友卻找到方法,圍成一圈,不信耶蘇的囚友幫忙把風。獄中甚麼都沒有,沒麵包、沒酒、沒杯,手空空無一物,他們還是照做聖餐儀式。

有人帶領儀式,小聲說:吃吧,這是祂的身體。眾教友舉手,把隱形的麵包放進嘴裡。帶領者又說:飲吧,這是衪的血。教友又舉起一隻隻無形之杯,喝掉杯中那無形之酒。

故事就此結束,畫面應像一堆人圍著做默劇,彼此成為觀眾,還要趕著被發現前完成,無中生有,靠幻想營造世界,卻因此經歷小小的重生,有種不被現實打敗的莊嚴。翻查這故事時,發現旁邊的故事名為〈恐懼的歷史〉,奇幻得來有些無聊,不肯定是加萊亞諾自創抑或結合了他熟悉的美洲神話,與〈復活節星期日〉的歷史現實相映成趣。

故事說,月亮有東西要跟地球說,託一隻甲蟲傳話。甲蟲飛啊飛,飛了幾百萬年,在途上遇到一隻兔仔。兔仔警告:以你的速度,永遠不會抵達,不如代你傳話。甲蟲覺得是好主意,將任務交給兔仔:「告訴地球上的男女:正如月亮會重生,你們一樣會。」兔仔果然跑得更快,跑啊跑,向地球狂奔,有天終於到達南非,只是話說得太急太快,地球的男女聽錯作:「月會重生,你們不會。」自此,人類注定恐懼死亡。加萊亞諾說:「這就是一切恐懼的父親」。

世事真這樣無稽嗎?只希望抬頭看見月亮時,可記起月亮原初的話,不要誤信粗心大意的兔仔。願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還。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1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