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7, 2011

宏大的承擔


    昨夜看美國導演馬力克(Terrence Malick)的《生命樹》,行雲流水,用宇宙之大的規模看一屋之內的小事,以地球的漫長歷史印證男孩一瞬即逝的成長。不見得人事就渺小不重要,也不見得成長遇見的挫敗、沮喪與愧疚就可輕視。果真如此,馬力克也不用把電影拍出來了。

晚上回家已是深夜,但思緒七零八落,閃著許多畫面,譬如是父親過分龐大的手,手上過分顯眼的指環。是這隻手一直緊握著男孩的後頸,如那指環,亦如緊箍咒,苦苦把人牽制。所以父親遠行時,大家才回復成完整的人,小孩終於歡樂狂奔。那頸後的緊握,也像父親對他多次的拍打,溫柔同時暴力,似近還遠。我也想起了在電影裡好像連繫著純美的腳掌,然後又想起了男孩的眼神,恍惚,猶疑,倔強,結果卻成了長大後在大廈出神回望時的茫然。好些流麗宏闊的畫面,如大海,如火山,如風吹草動,也讓我想起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的電影,像他鏡頭下科威特那些給縱火的油田,南極的冰塊底層的另一海洋世界,法國南部山洞內最早的人類壁畫。

上網找了幾篇影評,老牌影評人伊拔(Roger Ebert)的兩篇留在最後才看,因我推斷他的寫得最好,果然如此。雖然他對上一本著作還在教人如何老實用好電飯煲(The Pot and How to Use It: The Mystery and Romance of the Rice Cooker),但明年七十的他,另一身份,其實是首位拿得普立茲評論奬的影評人,評論至今不輟。他寫的文章叫〈生命樹下的禱告〉(A Prayer Beneath the Tree of Life),說《生命樹》像禱告,文章寫來亦像禱文。

電影背景設在五十年代,也就是馬力克與伊拔的童年,噩耗總從電報而來, 如同影片的開場。伊拔自言看《生命樹》時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因馬力克看宇宙與人生的方法,竟與他若合符契:小時候,誰不會無端想起永恆和上帝等大問題?明明不知答案,我們卻會繼續追問。伊拔說,相對於宇宙這個上下四方與古往今來的結合,我們實在無法想像自己佔據的時和空之渺小,雖然我們總以為自己舉足輕重。所以有時能抽一抽身,調整一下比例,試圖明白自己在這宇宙的位置,也是件大好的事。

這位影評人由此而心生感慨:許多電影都在貶損我們,只顧刺激觀眾的感官,蔑視生命的價值。難得有如《生命樹》的電影讓我們還感受到生活經驗的奇妙,也就如同禱告,不為祈求什麼,而在感恩;像站在海邊、立在樹下、聞到花香、愛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在在把我們從無意義的生活規律中拉出來,感到自己的真實存在。

戲中那小鎮的場境,也讓伊拔憶起童年往事,然後每句均以 “I know”開始,讀來實在動人:我認得樹上掛著韆鞦的大草坪,我認得在夏日長開的窗戶,我認得大門永不上鎖的家庭,我認得屋前的門廊和搖椅,我認得表面都因裡頭的冰紅茶和檸檬水而不斷流汗的鋁杯,我認得那些野餐桌,我認得五十年代的車,我認得擁有無限精力不斷跑來跑去的小孩,我認得看著家人吵架的感覺,在黃昏裡隱形一樣站在草坪聽見從窗口游出的字句,我認得看著家人互相指罵的恐懼,因為世界的根基因此動搖...... 

這“I know”很豐富,除了認得,也是明白。什麼是藝術的感通?這就是了。《生命樹》的故事看似散亂,但因呈現眼前的是個如嬰孩腳掌一樣充滿紋理和細節的世界,所以就算沒有馬力克和伊拔的生活經歷,我們心裡也會有這樣的“I know”, 成長就是這樣的一回事。伊拔與馬力克投入了自己的生命去思考生命,倚仗的正是屬於自己的藝術媒界,前者是影像,後者是文字。那些玄妙的問題,如我們從何而來、世上為何有人不幸、為何總有把小孩頭髮燒焦的火災、為何有罪、為何人有欺善怕惡的特質、為何有那麼多東西我們不能明白、為何時間總是一去不返、為何情感表達總是如此困難等等,或許終無答案,但還有導演願意在人前思考這些問題,也是宏大的承擔,在這狹小輕浮的世界,尤其光芒四射。

說到宏大的承擔,實在不能不想起荷索。聽過他略帶德國口音的英語旁白,誰都忘不了他的聲線,沉雄、自信、不失幽默,總是帶著我們去思考更深刻的問題。看《生命樹》時想起荷索,除因個別的影像,還因電影與荷索的一貫關懷非常接近:人這個種類,究竟是些什麼來的,何以走到現在這地步?人類在這世界又佔有怎樣的位置?

荷索在去年的《忘夢洞》(Cave of Forgotten Dreams),即走進了法國南部的山洞拍攝最早的人類壁畫。三萬年前的人類,為何要在山洞畫畫?他們發過怎樣的夢?後來從訪問得知,因為法國文化部長是荷索影迷,荷索才有機會走進平時並不開放的山洞。不是他用了半生來拍電影,他就成不了文化部長敬仰的導演,我們也就看不見那些壁畫了。在這意義下,電影都是為我們而拍的。我想起了荷索在拍攝《陸上行舟》時在日記寫的。Conquest of the Useless記他在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八日如是寫道: 「我現在三十八歲,已經歷了全部事情。我的工作給了我所有東西,我的工作拿走我所有東西。」這樣虔誠為一己的志業和夢委身,大概只因世界上有比自己更加重要的事情。

「那些人會發什麼夢」也是荷索往南極拍攝《在世界盡頭相遇》(Encounter At The End of the World)時的問題。荷索並沒有歌頌人類在南極那些惡劣環境下的頑強生命力,也沒有把南極拍得像未被人類污染的世外桃源。他只是抽離地樣觀察人類在南極的生活痕跡,觀看大自然的現況,然後由此思考問題。記得數年前看這部極富詩意的紀錄片時,最感動的,除了一隻離群的企鵝,便是片末的一行字:“For Roger Ebert”。對一個影評人來說,這三個字或許就是對他半生努力的最佳評價了。

為了 “For Roger Ebert”幾字,與荷索同年出生、相識四十年的伊拔後來寫了封公開信給荷索。伊拔說,這信是寫給一位別具視野的電影導演的,因你不斷挑戰觀眾,要求他們問自己問題,除了戲內的問題,也問生命的問題;除了問關於自己生命的問題,也問關於你戲中人物生命的問題,也問關於你的生命的問題。

其時已得悉自己患癌的伊拔,在信末也提及戲中那隻正往另一方向踽踽獨行的企鵝。不是因為落後大隊而失群,這企鵝可能是精神錯亂,也可能是別有想法,總之,他就這樣獨個在雪地上蹣跚步往內陸,形同自殺。人類固然不可幫忙,但就算抱起了他,他也會堅持走回原先的方向,依舊走進內陸,迎接死亡。伊拔說,那企鵝快樂地步向終結的畫面,實在教人心碎,雖然他是如此肯定自己方向正確。「但朋友,現在我也開始如那企鵝走向歧途了。」(“But I have started to wander off like the penguin, my friend.”)信雖然不是寫給我的,但伊拔自感生命已到尾聲,這樣把自己扣連到那畫面,讀著還是不勝噓唏。

我們很多時都羞於問宏大的問題,社會環境也不鼓勵我們思考。所以每次發現有人肩負責任,如《生命樹》一樣讓大家不適應與好奇;如荷索的電影一樣以其壯美震懾心靈,感受世界之大,把人還原到他適當的位置;如伊拔一樣做好稱職的守門人,以評論認真思考和回應,促進交流,便總是如今天一樣,充滿感恩。


《明報》二0一一年七月十日






Friday, July 15, 2011

今之視昔


  

  余嘉錫先生在國事蜩螗之際撰寫的《世說新語箋疏》,處處都見用心。那是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前後。身處困阨,卻投身另一個困阨的時代,讓撒鹽似的風雨都有註腳:一點一滴都是淚。難怪余先生在題記慨嘆,讀《世說新語》一過,「深有感於永嘉之事,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他日重讀,回思在莒,不知其欣戚為何如也」。 

    任俳調的再好笑,簡傲的再不經,文句跌宕,畫面空靈,劉義慶記錄的都是個出奇悲涼的時代。楊修嵇康不用說,孔融兩個心知不妙的小兒也不用說,讀到《言語》篇第十九條,便無端感到那蒼涼。晉武帝司馬炎剛登帝位,探抽籤籌,欲知天子傳世之數,數字當然愈大愈好。怎料天意弄人,一抽卻得了個「一」,大吉利是。要到風神高邁的裴楷出言解窘,場面才由「帝既不說,群臣失色」,一下變成「帝說,群臣歎服」。沒有他脫口而出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眾人當日不知要圍著失色到何時。言語,正是在這樣艱難的背景下成為藝術,把瞬間的心血來潮冷卻封存。 
  
    長久真難。王敦寵愛年方十歲的王羲之,常與他同榻而眠。一次這位有奪權之意的大將軍先起,與部下商量造反之事,談到中途才想起王羲之還在帳中。王敦大驚,先前的寵愛,即時變成「不得不除之」的決絕。只是聽見風聲的少年聰明,一早以手指撥口水弄污臉龐和被褥,打開床帳的王敦才以為他真在熟睡。最後一句「于時稱其有智」,看似讚譽,其實也很悲哀,似乎蠢一點就長不大了。余嘉錫先生於此條下引書證明《世說新語》有誤,這少年人實當為王允之。也好,王羲之可以在動盪的時勢專注練字。
  
    魏晉之世代如此,時人猶尚玄虛,澆薄輕浮,同樣處身亂世的余先生才不禁深惡痛絕。一個接一個的「嘉錫案」,結果便顯得那樣拘束,偶爾甚而有種近於掃興的格格不入。這在《任誕》一篇尤為明顯。 余先生於篇首即下案語,由國家興亡一直寫下去,崇節義,貶斥阮藉諸人。結尾的「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又讓人想起他在題記所言。 

    可恨余先生於一九五五年謝世,未能手定《世說新語箋疏》,那個「他日重讀」的願望終於落空。在他離世三十週年,史學家牟潤孫先生寫下〈學兼漢宋的余季豫先生〉,以箋注一般的用心,試圖讀出《世說新語箋疏》字裡行間的心迹。譬如讀到《賢媛》篇,牟先生便謂:「季老抨擊婦職不修,很像是指責因裙帶關係,導致宋子文、孔祥熙貪污誤國。何況東北淪陷後,國內盛傳九一八事變之夜,張學良正與明星跳舞,在交際名媛群中周旋」。容或扯得有點遠,但沒有這鉤沉探賾,後來的人就難為蜿蜒的悲戚考鏡源流了。牟先生不免也想起昔年在輔仁大學旁聽季豫先生講授《世說新語》的時光。只是向之所欣,轉瞬亦為陳迹:「如今同事諸友久已天各一方,季老、讓之又皆謝世,我則是歲近八旬的老叟,走筆至此,悵惘無限!」 
  
   回頭想想,當下早成了前人的「後」,再與後人的「昔」兩相交逼,便不得已「今」了起來。當然要慶幸沒有戰爭,不用逃難。但我們這個「今」又很好嗎?忽爾想起的,竟是朋友有次輕輕提及的經歷:一晩她獨個走進公廁,赫然發現地上有一團東西。原來,是個正在睡覺的婦人。同樣因為各自的原因露宿街頭,這婦人卻再要從街頭逃到更安全也更濕滑的公廁地上。

     與此同時,不是民選的政府,卻仍舊置別人的生死於度外,任他們被剝削、被壓迫、被奪去生活空間和休息時間。有需要時,還好意思叫人齊心協力,雖然你與我加起來,總是你們,而非我們。結果世界雖然不斷發展、發達又發脹,卻是愈來愈小,因為他容不下的人正愈來愈多。我的願望如塵土卑微:後來的人,請千萬不要把今天當做成功。
  
   《世說新語》的「帝說,群臣歎服」和「于時稱其有智」,都一針見血,滴滴如雨落在余先生的時代。最近翻閱這些前人著述,覺得一代有一代的困難,不易說清。但把一時一地的心事寫到最好,有時卻有普世意義。總算明白〈蘭亭集序〉何以如此收結:「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一年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