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24, 2014

蚌病成珠——重讀《七綴集》

在錢鍾書先生的著作中,文言的無疑較白話的好。文類容或不同,但《圍城》和《人獸鬼》等,感覺都遠遜用文言寫的《談藝錄》和我只讀過少許的《管錐編》。除了語文,這也關乎對讀者的估算,連帶影響到表達的自由:信你會明便可免解釋,知你有興趣就不怕你悶,如同對學徒充滿信心的長跑教練,總不會時時回頭;有幾多人老早氣喘投降自然是後話。但錢鍾書可能沒打算做教練,不過是如《阿甘正傳》的主角,純粹地跑,無日無夜,穿州過省;如入無人之境,跨越古今。

《七綴集》或屬例外。七篇散文雖屬白話,但寫法和語氣都像其文言,部分段落,更似在解釋《談藝錄》和《管錐編》的寫法。自覺無力讀文言,又想認識錢鍾書,此書應是理想入門,以下淺說其中三篇,談的都是藝術。

開首的〈中國詩與中國畫〉不是藝術簡論,而是澄清。讀過「中國文化科」的人都會記得「詩畫同源」,但錢鍾書要說的,正是詩畫各有傳統,賞析的標準不單不同,甚至相反。簡單說,就是畫的傳統以南宗為尚,重乎神韻和簡約空靈等意境,輕工筆;詩之傳統剛好相反,重刻畫。所以詩畫俱佳的王維,在畫壇的地位便遠高於詩壇。
 
論點再強也要鋪陳,錢鍾書先從文藝作品不免受時代風氣影響這一點入手。但前代的風氣飄渺難測,他的建議是多讀作者同代人的評價,以及他們服膺之理論,比喻簡練如詩:「好比從飛沙、麥浪、波紋裏看出了風的姿態」。何以一開場就要解釋風氣呢?接着讀就明白了:「一時期的風氣經過長時期而能持續,沒有根本的變動,那就是傳統。傳統有惰性,不肯變,而事物的演化又迫使它以變應變,於是產生了一個相反相成的現象」。由這現象便引申到詩與畫這兩個傳統,可算是嚴密而不嚴肅,甚至可親得令人忘卻這短文題目之巨大。

《七綴集》是錢鍾書晚年把舊文合併而成,出版時借機改動。重讀〈中國詩與中國畫〉發現,改動後的詳略和語氣都有不同。提到神韻派的詩在傳統始終是弱勢,例如清人就普遍看輕王漁洋,《七綴集》作:「這已是文學史常識」。我最初讀的卻是原來版本,同處作:「稍有國學常識的學僮都知道這一點,不必例證」,更似錢鍾書會說的話,讀時笑了出來,竟成了全文最記得的一句。改動後卻是收了收,較持重。
 
〈讀《拉奧孔》〉討論的也是詩和畫,不過用的是外國例子。拉奧孔(Laocoön)是特洛伊祭師,因警告同胞城門前的木馬或含奸計,觸怒了袒護希臘人的阿波羅,被害慘死,後來希臘人乃以雕像刻劃其苦相。德國作家萊辛(Gotthold Lessing)寫了《拉奧孔》討論造型藝術與文學各自之界限。錢鍾書由此引申,比對畫與詩的長短,拿來與宗白華就相同題目而發的美學文章對讀,就更豐富。

撇開論點,錢鍾書似把兩段自辯嵌在文章首節。他先說,也許有人認為文學作品裏三言兩語的見解,總像雞零狗碎不成氣候;重點卻其實是之後幾句:「不過,正因為零星瑣屑的東西易被忽視和遺忘,就愈需要收拾和愛惜;自發的孤單見解是自覺的周密理論的根苗。」
 
這不是夫子自道嗎?他的《談藝錄》屬筆記體,欠系統,葉恭綽讀後謂有「散錢無串之憾」。〈讀《拉奧孔》〉接下來的一段,便似表明這取捨的因由:「更不妨回顧一下思想史罷。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系統經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後世所採取而未失去時效。好比龐大的建築物已遭破壞,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構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何況古時的木石磚瓦,到今日也可能成為值得賞玩的文物。至於「散錢無串」這批評,余英時先生在訪談錄曾代答:「與其用不牢固的繩子把散錢勉強串起來,不如讓錢散置地上,一錢有一錢的用處,比想串錢卻都遺失了要好得多。」回應得很精警。

文中還有另一段自辯。錢鍾書以東徵西引七國語文而著名,是單純為了炫學嗎?〈讀《拉奧孔》〉從理論家狄德羅(Denis Diderot)關於演戲的詭論說起:「演員必須自己內心冷靜,才能維妙維肖地體現所扮角色的熱烈情感,他先得學會不『動於中』,才能把角色的喜怒哀樂生動地『形於外』」。由這洋人理論,錢鍾書一跳就回到中國「先學無情後學戲」的諺語,之後幾句最少說明了比附的用意:「狄德羅的理論使我們回過頭來,對這句中國老話刮目相看,認識到它的深厚的義蘊;同時,這句中國老話也彷彿在十萬八千里外給狄德羅以聲援,我們因而認識到他那理論不是一個洋人的偏見和詭辯。」融會中外,似是希望在相異的傳統中尋得共相,用《談藝錄》序的說法就是:「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除了證明人類思維果然有相通處,也是覺得他山之石或能使人回頭,庸常的諺語也可看出深意來,何況那道理也不一定要用諺語來盛載。
 
或有人嫌這種找相同的做法意義不大,那把貌似相同的道理區分開來又如何?〈詩可以怨〉便是二者兼重的示範。文章本是錢鍾書一九八年到日本訪問的講稿,主要討論兩個問題:人在困阨中才創作嗎?寫憂的作品何以普遍較寫樂的深刻?

對於第一問,司馬遷成了當然的主角,既因《報任少卿書》記載了他無出其右的悲苦,也因在創作的問題上,他把話說得最盡,撇開樂而獨重哀,列舉歷代作家後只說:「此人皆意有所鬱結。」錢鍾書反覆提及《文心雕龍》裏「蚌病成珠」這比喻,不是外物侵擾傷害,珍珠也不成其珍珠。然後引名人來支援,中途忽作轉折:「在某一點上,鍾嶸和弗洛伊德可以對話,而有時候韓愈和司馬遷也會說不到一處去。」韓愈在《送孟東野序》的「不平則鳴」夠出名了,卻易給誤解,貌似呼應司馬遷,其實不然,因韓愈的不平是苦樂並舉,鳴的除了不幸,也包括「國家之盛」,對照錢鍾書沒引用的一句「秦之興,李斯鳴之」就更清晰。

區分過後,錢鍾書便聯合中外聰明人,回答第二問。他引述了清人陳兆侖的意見:「蓋樂主散,一發而無餘;憂主留,輾轉而不盡。」回歸到哀樂的特質,他接着的幾句有近代認知語言學的色彩:「我們常說:『心花怒放』,『開心』,『快活得骨頭都輕了』,和『心裏打個結』、『心上有了塊石頭』、『一口氣憋在肚子裏』等等,都表達了樂的特徵是發散,輕揚,而憂的特徵是凝聚、滯重。」如此,寫憂自然比寫樂更易於餘味無窮。翻此句注釋,錢鍾書援引的正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s We Live By),書剛在他演講那年出版,他補訂《談藝錄》時亦曾徵引,不知是否覺得這兩位在比喻裏尋找「心理攸同」的外國學者,跟自己也有攸同處。
 
錢鍾書一九三八年在巴黎寫好《石語》後半年,便鴻漸於陸,從歐洲乘船返國,在戰爭中完成《談藝錄》這部「憂患之書」,接着在幾十年的文攻武衛中過活、讀書、寫《管錐編》,至一九七八年才再度出國訪問。一來一往之間是整整四十年,不知經歷了多少困阨。日本之行是最後一趟訪問了,〈詩可以怨〉卻無怨氣,末處還不忘提醒人文學科之須融會貫通,綻放一流學者那珍珠之光。


《明報》 二一四年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