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24, 2021

【寫作慾Live 】




link: https://youtu.be/t7s3jHAbf3U

(因ACO原post對我有啲小小得人驚嘅形容,掙扎咗一秒都係share唔落😆 攞咗個圖開過呢個。)

延續去年九龍城書節的「禁書」講座,今年再來。最直線地想,無論如何也要有某種「寫作慾」,才會有書。

今次將涉及哲學及文學裡一些書的緣起、一些人的寫作經驗等,希望能喚起你的寫作慾,引發更多新書出現。

九龍城書節   X   ACO I Wanna Read   X  好青年荼毒室

日期:28/11/2021 (日)

時間:21:00-23:00

講者:鹽叔、四哥@好青年荼毒室 + 郭梓祺

到時請留意ACO Facebook及「好青年荼毒室」youtube channel。

Saturday, November 20, 2021

另一部Endgame


 









提起Endgame,最易聯想到Marvel《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我打算說的卻不是這部超級英雄電影,而是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57年的獨幕劇,世上芸芸劇本中,我對此情有獨鍾。但說貝克特,自然要從最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開始,例如《韓非子》那個「郢書燕說」的故事:寫作與閱讀,總牽涉如此多彈性、偶然、無厘頭。對文字與溝通的質疑,先秦早已開始。


郢都有人寫信給燕相國,晚上太暗,邊寫邊跟下人說:「舉燭」,舉高燭火。但說完自己不小心也把「舉燭」二字寫進信中。燕相國收到信,看見「舉燭」二字,誤讀成稱讚,還創出一個洋洋得意的解讀:「舉燭者,尚明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轉告燕王,重用賢才,燕國遂得善治。


貝克特是愛爾蘭人,成名前曾是同鄉喬哀斯(James Joyce)的年青助手。據艾爾文(Richard Ellmann)記載,二人在巴黎時,喬哀斯偶爾會向貝克特讀出仍在創作的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Finnegans Wake),貝克特協助打字。有天,中途有人敲門,喬哀斯說 “Come in”,貝克特照樣錄下。後來喬哀斯看打字稿,問貝克特那 “Come in”是什麼?貝克特答:「對,你說的。」喬哀斯想了想,覺得不妨留下。艾爾文形容,這方法深深使貝克特著迷。


語言文字用來溝通,溝通卻未必容易、透明、直接,尤其經歷過二戰、正身處冷戰和核戰恐懼的五十年代,人類前途如此暗淡,誰能確保僅餘的溝通,不都像郢書燕說、對鏡猜謎、癡人說夢?


貝克特早年寫過幾部小說,後來據說覺得喬哀斯的身影太龐大,轉寫劇本,都用法文而非母語英文,因希望可以「沒有風格」,到後來才一一譯回英文。Endgame可指捉棋的殘局,故中譯名字除《終局》也有《殘局》。這是貝克特繼1953年《等待果陀》之後的劇作,其中主奴關係、不斷延滯、口說要走卻繼續停留等元素,跟前作都有呼應之處。


簡單說,此劇場景是某不知名的室內,Hamm是主人,一出場已在台中間的輪椅,無法站立,也盲了眼。但他仍有語言,和一個哨子,故可靠恐嚇和命令役使僕人。僕人名為Clov,無法坐下,出場時動作的機械與重複、對主人的順從,都令人覺得他只有勞力,但無自主和決斷力,僅能聽命行事。台前還有兩個垃圾桶,後來發現,桶內原來分別住著Hamm的父母,偶爾會揭蓋冒出,嚷著要食物或奶咀,或懷緬舊事,說說笑話。不知《芝麻街》Oscar的靈感是否來源於此。


全劇就在這空空洞洞的舞台發生,開場時Hamm與Clov的說話已顯疲態,一開始已老說著「結束」。有時Hamm會命令Clov拿望遠鏡往窗外看看,仍是相同的茫茫大海,杳無人煙,一片死寂。所以當Clov發現身上竟還有一隻跳蚤,Hamm即興奮說: 「但人類可能從那裡重新開始!」一沙一世界,一隻跳蚤即全人類,但下一秒,Hamm已命令Clov將這跳蚤殺死。這種反覆之後不時出現,忽然就推翻前一刻的話,很怪,有違我們平時對性格與說話應連貫統一的預期。


Clov一直想離開,但沒法行動;Hamm行動不便,沒了Clov根本活不下去,有時恐嚇他出去了會死,有時用不同方法引誘他留下。這個帶末日味道的孤絕處境,不是超級英雄打生打死的戰爭,而是殘缺凡人語言的角力。如Hamm問:「你為何跟住我?」Clov說:「你為何收留我?」Hamm說:「沒有其他人了。」Clov答:「沒有其他地方了。」


我認識Endgame的機緣頗偶然。十幾年前,有天路經藝穗會見有劇團(剛查,是Theatre Action,感激)演Endgame,即興買票看。此前對內容全無認識,看劇時英文許多跟不上,後來才回頭找劇本。但深記得當晚有兩句對白印象極深,覺得是天才手筆:

Hamm:What time is it?(現在幾點?)

Clov:The same as usual. (和平時一樣。)

大笑。這樣回答阿媽的話早被擲出窗外。奇在Hamm的反應,若無其事,不知是滿足於答案,還是根本不再乎,又接著問其他問題了。所謂對話,徒具問答形式,卻無人關心內容,每每答非所問,無休止地說話,卻稱不上溝通。但想深一層,這真純粹是nonsense?也可能苟延殘存的日子過得實在太久,在一個無目的、沒未來的世界,時間早已失去意義,只白白地重複著,幾點又有何相干?Clov這句看似漫不經心的廢話,反而是最恰如其份、最深刻的回應。


Clov最初似乎要走,Hamm承諾加他餅乾。到Clov多次開口說想「走先喇係咁先喇」,Hamm的回應都有趣。Clov說:「我要離開你。」Hamm說:「你不可離開我們。」不是我,是我們,用us這代名詞把二人綑綁一起。之後Clov問:「有什麼使我留下?」Hamm答:「對話。」雖然二人的對話明明像自說自話。




只要依然有問有答,結局便一再推延。為誘使Clov留下,Hamm又說:「我還有我那故事。」Clov問:「噢,你那故事?」Hamm錯諤說:「什麼故事?」剛說出口已忘記。Clov要提他:「你整天跟自己說那個故事啊。」Hamm說:「啊你指我那chronicle。」


Chronicle一字很妙,一般譯編年史或大事記, “chrono”指時間。在這一輪對答前,Hamm其實有一大段獨白,雖然Clov和垃圾桶內的父親都不想聽,他硬要嘗試講自己的故事,但說得太散亂,常中斷,總忘記說到哪裡,顯得語無倫次。正因沒目的,且記憶殘缺,「故事」沒法講,只餘下獨立的事件,隨時間推演被串連起來,成不了敍事,卻繼續支離破碎地喋喋不休。


先前在Growl讀書組介紹Endgame,選了些段落圍讀,到此處,友人康廷說,這簡直是反敍事作品,如果文學或說故事的一部份功能,就是在時間和事件中抽取整理,獲得意義,貝克特似乎在展露有些情況正好相反,敍事功能完全失效。很對,阿多諾(Theodor Adorno)寫過一篇“Trying to Understand Endgame”,文章我沒能力讀懂,但碰巧讀得明的幾句,正點出此劇精髓:「明白這劇意指明白其不可理解,或重整其意義結構--它並沒有的。」( “Understanding it can mean nothing other than understanding its incomprehensibility, or concretely reconstructing its meaning structure - that it has none.” )這種無法捉緊、理解不斷落空的過程,也呼應文題 “Trying”一字。再試,又再失敗。


理性總尋求統一,發現模式,賦予意義,貝克特在劇中卻不斷戲弄或否定之,用文學效果來使人感受那種無理序,不可解,帶出荒謬感。Hamm由始至終都在渴求止痛藥,就是得不到;Clov結果沒被其「大事記」打動,選擇改變。說了許多次要走之後,Clov最終換上一套遠行裝束,戴著大帽、穿上外套、拿著傘和袋,站在門邊,似要離開這屋、這主人,這世界,去開展自己的新故事——但跟《等待果陀》結尾相近,劇本正完在Clov仍然留在台上的一刻,未知去向。抑或,Clov翌日仍會如此劇開頭一樣,出場即說 “Finished”,卻如常在屋中受役使?香港不知正值開局、終局、殘局、天仙局還是大團圓結局,閱讀貝克特這部關乎去留的悲喜劇,又會有新領會嗎?不肯定,不妨繼續郢書燕說。


末了不得不提,貝克特對語言的敏感並不限在劇作之中。1969年他獲頒諾貝爾文學奬,有瑞典電視台想訪問他。他答應,條件只有一個:不准問問題。這個沒問答的「訪問」網上一找即得,有興趣可欣賞一下無言的貝克特,聽聽其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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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腔曲」專欄文章,會繼續隔周六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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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November 6, 2021

JJ學











那晚「愛爾蘭文學班」講完了喬哀斯(James Joyce)的《都伯林人》(Dubliners),教到《尤利西斯》(Ulysses)。課程簡介在Ulysses後有括號 “excerpts”(選段),後來自覺說來多餘,難道全本讀嗎?應在excerpts後加“of course”,再横線刪去excerpts,然後在後面加個笑樣emoji,才足以平衡。

《尤利西斯》出名厚,出名難,所以選了第八章不必太多背景也能明白的幾段。全書只寫1904年6月16日都柏林由朝到晚發生的事,主角之一名為Bloom,我們知道他的第一句形容,是他特別愛吃動物內臟,出場時正在煎早餐。小說隨時間流逝,到第八章已經下午,他肚餓,正要找地方醫肚。因書中寫他大便、食、色的段落都份外出色,就選食這一段。

Bloom要排解太太婚外情的苦悶,在路上漫遊與神遊,忽然聽到一男一女的對話,一看,二人原來是愛爾蘭著名作家George Russell和徒弟Lizzie Twigg,剛從一家素食店走出來。Bloom生起一串思緒:“Coming from the vegetarian. Only weggebobbles and fruit. Don’t eat a beefsteak. If you do the eyes of that cow will pursue you through the eternity”。

由素食店,想到素食者不吃牛,再可能基於食肉者偏見,幫他們亂作一個原因,怕牛眼緊盯自己一世云云。但什麼是weggebobbles?如你剛才被此字卡住,覺得深奧,請試試讀出來。對,是vegetable一音之轉,或許Bloom正在心中念念有詞,無聊拿讀音開玩笑,在腦海發些怪聲。這也是Joyce自創的眾多英文字之一,背後有種要將英文這殖民者語言搓圓壓扁、玩弄於股掌的想法。

那晚講完這段落正要繼續,瞥見前排一旁兩個女子已分了心,埋頭對著電話嗡嗡嗡不知在笑什麼。小息時發現,二人剛才原來覺得weggebobbles一字太可愛,想立即用來開個電郵戶口,誰知已有高人搶先一步,不知是否素食店來的。想來「JJ學」(我自己對James Joyce研究的戲稱)也真浩瀚,《尤利西斯》裡彷彿一字一句、一花一草都已有人留意、作注、做文章。

Bloom的聯想並未就此了結,由Vegetarians此字,他又想到“Nutarians”和 “Fruitarians”,只吃果仁和生果,當然不存在,只屬空想。沒多久他就開始留意女人,看著Lizzie Twigg的長襪,鬆脫落在腳踝上,他心生厭惡,覺得沒品味,無端批評這些他認為有點離地的文藝人:“Dreamy, Cloudy, symbolistic”,思緒浮來浮去,還是未能在他心儀的餐廳落腳用膳。

這Lizzie Twigg和George Russell,跟書中不少出現過的人物一樣,真有其人。現實裡曾對JJ有恩的,在書中形像大抵不錯,像這位Russell,正是最初叫青年JJ投稿到自己編輯的農務雜誌賺外快那前輩,並提他可用筆名。JJ用筆名Stephen Dedalus寫了《都柏林人》第一篇故事 “Sisters”,因那是農務雜誌,故事見報時,旁邊就是奶製品機器的廣告。

Stephen Dedalus本是筆名,但JJ對此有感情,變成自己化身,既是其半自傳小說《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的主人翁,在宗教與藝術間掙扎,最終如JJ本人一樣,離開愛爾蘭;也是《尤利西斯》裡Bloom以外的另一文青主角,因喪母,第一章已從海外回到愛爾蘭,但生活不順,心情低落,常困在自己的美學思辯中,總有點Dreamy, Cloudy, symbolistic,全日幾次跟Bloom一出一入,擦身而過,晚上才真正相遇,做了幾小時患難之交。

但在現實中曾跟JJ交惡的人就麻煩了,在《尤利西斯》多半沒好下場。據聞書成以前,JJ圈子都不自在,不知自己在書中有何面目。其中一位落難者是英國人卡爾(Henry Carr),曾在JJ負責的劇團演出,後因金錢瓜葛,二人對簿公堂,他在小說裡自然成為丑角。多年後,捷克劇作家斯托柏(Tom Stoppard)別出心裁,在劇作Travesties以卡爾為主角,中段寫到他有晚夢見JJ,質問這個只顧寫作的人,在整場一戰做過什麼。答案很妙:“I wrote Ulysses,” he said, “What did you do?”

這對白雖是斯托柏杜撰,卻頗得JJ神髓。當然可能有人會想,那本若非《尤利西斯》,就不能這樣自信回答了。其實不只一戰,自從JJ尊敬的政治領䄂柏納爾(Charles Parnell)被背叛後,JJ對整個愛爾蘭自治和獨立運動,都算不上熱衷,甚至覺得那民族主義有點壓迫,這在《都伯林人》最後一篇故事“The Dead”尤為明顯。文化藝術上,他對詩人葉慈(W.B.Yeats)和羅素等前輩的「凱爾特復興」(Celtic Revival)也有保留,覺得這種復興愛爾蘭語、收集民間傳說、以戲劇重振傳統神話,建立愛爾蘭民族認同以抵抗英國的方法,並非出路。因JJ覺得當下需要的,其實是新形式。

由一戰、復活節起義、愛爾蘭獨立戰、到愛爾蘭內戰這血肉模糊的七年時間,JJ就在埋頭寫好小說裡1904年六月那一天,不單嘗試精確地呈現人類意識,也將本來只是媒介的文字和小說形式,統統放在台前,變成用心的對象,如試圖把文字推到界限。這界限有時很實驗,有時很尋常:現實中的JJ在海外收到喪母消息時,電報員大意打錯Mother,變成“Nother Dying Come Home Father”,他印象深,將原句搬進《尤利西斯》給Stehpen Dedalus,多年來卻一直不幸被編輯改正(應是改錯?)成“Mother”,浪費了心思。

至於小說形式,想起友人N有日吃飯時問我近來在做什麼,我說讀《尤利西斯》。她問有什麼好?此前也沒想過如何簡單回答,那刻卻脫口說:自由。我很少在閱讀時感受到這程度的寫作自由,後半本小說,是每章轉換不同寫作風格,如轉成劇本、模擬陳套新聞報道、諧仿千年來的文風演化、連續幾百條有科學味道的問答、一句十幾頁長沒標點的意識流,讀來不禁令人有「吓咁都得?」的驚歎。JJ就只像沉迷在自己設計的遊戲,過份得來很自在,似乎不管人明不明,也不知寫來做什麼——雖然JJ後來說,即使都柏林在地球消滅,後人都可依《尤利西斯》將這城市重構出來。

但在充滿制肘的現實裡,《尤利西斯》也非一帆風順。小說原在美國文學雜誌連載,到1921年連載到第十三章,因有Bloom在沙灘手淫情節,被淫穢(obscenity)罪名控告,禁止刊登。到小說完稿,找出版社也有波折,最終在1922年由巴黎莎士比亞書店出版。1933年,《尤利西斯》終於在名字很有型的“United States VS One Book Called Ulysses”官司中勝訴,在美國獲得解禁。我手上Random House版、封面只大字寫著JJ的《尤利西斯》,書前即印有當年法官判辭,以作紀念。

那晚課堂說完《尤利西斯》談食那幾段,H說,本來以為JJ的書很高深,「原來都幾幽默」。太好了,不過必須說,這書令人痛苦的地方也確是折磨。人壽有限,太難的部份我都沒深究,安心跳過,留待未來,一直雖然邊看邊查,也只用陶潛「不求甚解」心態,找到些令人欣然忘食的會意之處已足。

之前在清明堂偶見JJ學者基伯特(Declan Kiberd)的著作Ulysses and Us:The Art of Everyday Life in Joyce's Masterpiece,買來讀,發現他也抱此態度,希望把《尤利西斯》從守衛森嚴的學院研究中拉回來,看看跟我們生活的關係,不容易,牽涉的背景知識仍不少,但有這種入門書相伴,《尤利西斯》會較可親。

《尤利西斯》於1922年面世,明年剛好一百周年,有興趣看看的話,建議不妨先讀以Bloom做核心的第四和第八章,中譯本可作附助(以金隄譯本較佳),有能力還是讀英文更能感受其文字樂趣與魅力,發現更多令人一笑的weggebobbles。


圖:James Joyce畫的Bloom,上方寫的是荷馬《奧德賽》首句的希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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